接下来的几天,姜檀儿每晚都去了董香怜的铺房,听她的故事,不但如此,也请了不少与董香怜交好的一钱倌人,每一个人的身上无一不是一本故事会,有了董香怜的号召,更有姜檀儿夸下海口说要把她们的故事给世人看的保证,倌人们相当乐意讲。
姜檀儿也俨然成了妇女之友,每天晚上执笔,把她们的故事记录在册,不时还插嘴讨论几句。几天下来,原本厚厚一沓子空白纸,也都写满了文字。
有人戏谑说姜檀儿门里门外,两面开花,自然是指每天上午小东门的段子大会,和每天晚上这里的妇女控诉大会。姜檀儿自己想起了“前世”的记忆,笑称,倒不如把她们集合起来,改名为妇联,而自己俨然则成了男妇联主任,当然最后一句他也没说,只在心里自嘲起来。
时间一久,不但小东门的一钱倌人,也有许多品级比她们高的倌人也来凑热闹,都听说这里不但有故事听,还有人夸下海口,说要把她们的故事记录下来给世人看,不管是真是假,也都来趟一趟浑水,姜檀儿自然是大萝卜脸不红不白,满嘴跑火车,该答应的全部答应了。还害的董香怜翻小肠,说他这样全都答应了,哪还有地方写她的故事。
不管怎样,董香怜的铺房却成了喧嚣场所,来往络绎不绝,来的人多,自然话题就多,话题一多,聊着聊着便下了道,诉起这做倌人的苦来,炮火统一冲着那陈夫人的大丫环轰去。
陈夫人平日里少来小东门,便由着大丫环坐镇,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虽是个丫环,职权却不小,小东门里的倌人哪个都受到过她的施虐,不但在薪酬上克扣,嘴上也不饶人,哪位倌人触了她的霉头,便是倒了大霉,动辄打骂一番,严重的便在薪酬上做手脚,榨取她们辛辛苦苦赚来的财产。
陈夫人那边,不太关心这里,往往闹大了也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人给她们主持公道。若一个不小心,反倒受到了责罚,陈夫人的手段众人是了解的,前几日张平玉的遭遇就是个典型例子,更都是敢怒不敢言。
姜檀儿却想到了之前的戏称了——妇联,妇联是做什么的?无非就是保护妇女权益、促进男女平等的(后者无需提了,这小东门里的男子的地位还不如女子呢)。这个九朝,私营青楼是合理合法的,但却没有组织保护这些个卖身的倌人的权益。苦等着怨天尤人,倒不如自己动手保护自己,什么事都是争来的。
便提议她们完全可以联合在一起,形成行规戒律,平日里按照这些规则行事,但若有外人侵犯了她们的自尊,便可联合起来一致对外,一致对外的方法有很多,联合起来不做生意、不吃饭等等不一而论,其目的只为引起陈夫人的注意,事情闹得大了,形成压力,大丫环这种小鬼自然也就不敢再为所欲为。
众人听他讲的头头是道,也都暗自揣度,是否会有效果。姜檀儿便不再说话,他无奈穿越到了九朝,却不想做什么带头大哥、妇女领袖,自身都难保,更何况他人呢?提议与她们说了,听与不听便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了。这种方法说来简单,但落在这些个从小便是在三从四德等繁文缛节中耳濡目染长大的古代女子的头上,想必一时间也难以接受,更何况她们却是女人里最受歧视的一类人群呢。
做什么事情,首先要拾起自己的信心,逆境之中,更是如此。
姜檀儿记录了这么厚一沓子资料,光整理也得好几天,几日之后便不再去董香怜的铺房,虽然他不去了,可是那里的“妇联大会”却兀自每日都开着,倌人们走顺了步子,也聊顺了话题,虽然没人记录,却谋划起了其他的事情。
画画之前,他倒是先去了小东门后厨,又拔了几根鹅毛,多做了几根更加精致的鹅毛蘸水笔,粗细不均,各有用处。又去了集市,买来专门用作扑灰之用的碳条,这种碳条是用柳树枝烧制而成,碳条粉末很容易擦洗,可视为最早的铅笔,专门用来打草稿之用,在市面上也流通的很广泛。
之前的写写画画抖是练笔之作,他也懒得擦洗,画烂了便撕了重新画,基本是一笔成稿,有去无回,这次却委实费了好大的工夫,采用的是写实的画风加上漫画的格局和手法,这东西不像是画四格漫画剧本那般简单。
讲究分镜、分格等专业技巧,突出人物造型和故事的走向,细究起来也是内有玄机,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拿笔就画的,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姜檀儿“前世”不是专业搞这个,探索的也并未那么深邃,但好在之前业余有搞过,应付起九朝的人应该还是绰绰有余。
无论是什么,其精髓还是在于故事本身,正所谓三天发呆,三天赶稿,什么画作也都不是一蹴而就,只有把握住了其故事的内核,才能凸显作者的技巧,否则一切都是浮云。
姜檀儿事先便把董香怜的故事修修剪剪,给漫画写好了剧本,有这样离奇富有戏剧性的故事在胸,自然也是下笔如有神,用碳条打好了草稿,然后再用蘸水笔上墨线,最后擦掉碳条的痕迹,不多时便画好了一章节。
只见第一张扉页,没有分镜,叙述的内容也与故事本身无关,只画着街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做背景,近处一位妙龄女子守着豆腐摊,画风自然采用了之前的速写风格,逼真形象,描绘的精致而富有动态,与董香怜本人有几分相像,却又完全相像,比本人更加魅惑,让人浮想联翩。
旁边一位男子,一副商人打扮,上前搭讪,面相上却有几分猥琐。右边下角落,画着一男子凶神恶煞的模样,手中提刀,另一位男子倒入血泊当中。几个画面,不同场景,却错落有致的放置在同一副画面当中,没有台词,没有说明,却鲜明地表达出故事的矛盾和冲突。
再看笔触,深远景不同,明暗相间,乍一看颇有几分立体派画派的风格,却也没那么彻底和极致的形式主义,正所谓天才和疯子之间,只有一线之隔,姜檀儿毕竟画的只是给通俗大众看的东西,带有一定肤浅的动机,太过极致的风格化会落入阳春白雪、无人赏识的窠臼。
接下来的几张画,才正式开始了故事,采用了漫画的格局,但为迎合潜在的观众,也未弄的太过复杂,下笔虽然没有扉页那般细致,以写实为主,但也是不再拘泥于之前速写的风格,姜檀儿是站在“前世”巨人的肩膀上,什么浪漫主义、学院派、新古典、印象派……几百年的中西方绘画历史各种流派被他剽窃个遍,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倘若此时,真有第二个“前世”之人,碰巧还是个文艺青年的话,定要骂他糟蹋艺术,把姜檀儿放在“前世”,他的确成为不了优秀的艺术家,但不妨碍他要向往成为一个有文化的流氓这个梦想。
“假如你有两块面包,请用其中一块换一朵水仙花。”这句话大概便是他的人生写照吧,游离于上层建筑和基础建设之间,只可惜一切都没来得及去实现。
他从早上开完段子大会,便紧赶慢赶地画,虽然画的极快,但等到画完这一章节便也是到了傍晚时分,他这一章节没有“前世”流通的漫画那么多的篇幅,但将近一小天的时间,便画完别人将近半周的量,也算是神速了。画完又反复地看自己的硕果,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是最有充实感,前路漫漫,山高路远,充满了未知的可能性,享受那一瞬间的满足。
便匆忙地走出了宅子,他得在张平玉吩咐他去王府之前,赶去了后园的亭子处,与阮薇约定是在那里取娘亲“批阅”了之后的未完成的书稿。这些天赶着收集董香怜的“八卦新闻”,那边的书稿也暂时撂在了一边。
到了湖边,脱了鞋袜,再次从浅水处趟过去,上次只没到小腿,这次却没到了膝盖处,近几日下雨,水倒是涨了不少。见对面亭子坐着两个人,过去之后,才知道除了阮薇,另一个却是那“校园大姐大”——冬蓝。
冬蓝眉目眼没有阮薇那么端庄立体,一张锥子脸,下巴颏尖尖,倒是生了几分刻薄相,虽然如此,放在平常女子之中对比,倒也是一张不但标志还极具特色的脸。此时见着姜檀儿走过来,没由来的却冷哼一声,然后又把脸转了过去。阮薇见着自己闺蜜虽然答应来了,却没摆正脸色,也有些尴尬。一边讪笑着与姜檀儿说着话,另一边用手捏着闺蜜的下巴,又把脸“强行”给扭转了过来,接着又抛了一个眼色过去。
阮薇坐在两人中间,俨然把自己当做和事老,想极力改善两者关系,在她看来,如果这两个人不和善,自己夹在中间便不好做。姜檀儿见到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模样,同情她的同时,又觉得这种方式大可不必。他与冬蓝之间,没达到什么水火不容的地步,一个走阳关道,一个走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远不至于阮薇这般费尽心思。他也没心思和时间,和这种小丫头片子玩我瞧不起你你瞧不起我的游戏。
阮薇从背后拿出一沓书稿,自然是姜檀儿前几天脱她送予“娘亲”看的,两人约定今日,这便是又把书稿送了回来,上面又多了两张纸,看来是“娘亲”写的批语,在古代这种形式的“文坛”交流很流行也很正常,作者一边执笔写稿,一边给知己或者有才学的人过目,提出建议和整改。
“娘亲”有此意,他也不好拒绝,更何况他也不是闭门造车的人,“娘亲”不但可以做批语,从某种程度而言,更代表了本时代九朝文人们的主流价值形态,他只有得到了这方面的反馈,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
姜檀儿把书稿接了过来,也没着急看批语。阮薇见他未动,便狡黠地说道:“你便不看看那批语上都写了什么吗?”姜檀儿揉了揉太阳穴,说道:“待拿回去,有时间再看吧,说实话,我今天倒是累的很。”
阮薇一笑,又说道:“我未经你的同意,便私自看了你写的书稿,也不知道你介不介意,那上面有两张纸,其中一张是姜倌人所批,另一张呢……阮薇自命不凡,唐突了,便也写了一纸批语。”
说罢颔首略微低垂,虽是娇羞,倒比往日更加落拓了,显然是上次推心置腹的交流,让她觉得彼此之间多了几分亲切。
姜檀儿连忙摆手,说道:“不唐突不唐突,阮姑娘能肯看我的拙文,便是我的荣幸,哪有唐突之理?”同时,心里抱怨道:古代人说话还真费劲,饶是他穿越来了这么久,还是无法适应这种过度的礼让和谦虚,特别是对阮薇说话,更是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说完,便要拿起书稿上面的那张纸,阮薇却猛地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觉得不妥又如针扎般缩了回去,羞红了脸颊,说道:“你累了,便不用现在就看,我写的无非就是一些粗浅的评论。”
那边还在兀自生着闷气的冬蓝,把两人“你侬我侬”的场面全部看在了眼里,忽地站起身来,手指着姜檀儿,脸却朝向了阮薇,说道:“也不知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便这样待他,而且还把我也拉了来,什么冰释前嫌,既往不咎,也不问问他在小东门干了些什么?他要是什么‘人本不坏’,那天下间便没有坏人了。”两个人都被冬蓝的一番言语给弄糊涂了,只是些客套话,哪里称得上灌迷魂汤呀?阮薇像是被猜中心思一般,被闺蜜说的反没了底气,颔首越来越低。
冬蓝兀自又说道:“就是他,在小东门里整天对着那个新进的一钱倌人董香怜又写又画,那董香怜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的蹄子,那画也是不堪入目,搔首弄姿,浪荡风尘。”在冬蓝看来,姜檀儿就是个坏透了的极品坏胚子,阮薇是她闺中好友,亦是她仰慕和钦佩的的对象,甭管他们两人是何关系,她便是要做了黑脸的张飞,丑话先说在前头,省着朋友落入虎口方才后知后觉。
阮薇听她一眼,便转过头来用眼神询问姜檀儿,姜檀儿也被冬蓝将了一军,人家说的也是实情,他不好辩驳,不好辩驳也就罢了,偏偏却阮薇面前,这便是他的软肋了。姜檀儿缓缓说道:“事情也没有冬蓝说的那般夸张,我的确画了,可是……”
“你不用解释的,我便也没有资格过问这些。”话未说完,便被阮薇打断了,只见她猛地抬起眼眸,眼神灼灼地看着姜檀儿,倒是没见到有什么神色改变。不知怎的,姜檀儿心里却跟着失落了几分,倒是希望对方有什么明显的举动。
之后场面尴尬,便也没再说什么,阮薇便被冬蓝拉着走了,只剩下姜檀儿和他的稿件,原本还很期待的一场“约会”,结果却闹的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