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那会,家中来了女客,爸爸就会搬到床上和我睡。床很宽大,用富有弹性的绵槐枝条铺成,我一般先睡下,爸爸往往会把床弄的吱吱响,最后躺下。然后给我把脚盖严,给我一些被子,别让我冻着。
然后他会在我膝盖上握一下,像慈祥的农夫抚摸自己养的小牛的脊背,叹一声,壮实。爸爸也会捏一下我的脚背,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爱的无言的表达。
爸爸比我矮很多,他的脚只能到达我的胸前,我时常问自己,我有勇气抱住父亲的脚吗?
我于是在想我在什么场合下才有这样的勇气。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发生在我家乡的一桩事儿。
一对老年夫妇,有两个儿子。二儿子有30左右岁了,我见了能认出来。大儿子,如果活到现在,早已过30了。事情发生在十多年前。大儿子在高中读书,常受到同班同学欺负,殴打。他们向他勒索钱财,不给就暴打。最严重一次,他们把他手背上的骨头砸断了,然后残忍地穿上一根铁丝。对于这件事,我听说时年纪还小,没有问受害人的父母是如何解决的,反正最终大儿子有了轻生的念头。
在大儿子自杀的前一天,他对他妈妈说,他想吃饺子。妈妈虽然知道儿子心里不痛快,但没有料到已经发展到寻死的地步,还以为儿子只是嘴馋了。
那天晚上,儿子说要和妈妈一铺炕上睡觉,妈妈疑惑地答应了。深夜,熟睡的妈妈被弄醒了,她觉得儿子正抱着她的脚。
这孩子,抱我的脚干什么,怪臭的?
我就想抱你的脚,妈,就想再抱一下你的脚。
妈妈没有说什么,第二天上午,家人发现他已喝了剧毒农药,死在山里了。
我想象得出他面临的痛苦之深彻,那痛苦像丛山峻岭,严森森地矗立在他面前,遮住了他的视线,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那痛苦让他信念中的自弃变成自杀,即使妈妈因操劳而磨出厚茧的脚也唤不起生的希望。或许是因为他太脆弱,脆弱得被一点小小的风暴折断了翅膀,生命之帆折断了,他淹没在苦海中。
夜已深,风在低吟。我隐隐约约听见一架闹钟在运转,还有她的气息。我做了什么呢,我把整件事像放电影一样回忆一遍,我觉得事态的发展合乎哲学家们所谓的逻辑。但我还是要找一个心态来解释我的所谓顺理成章,选来选去,我觉得我有点无赖了。
在眼前的花花世界中,只有无赖者最好混了。无论做对了还是做错了,都有一种心态使他们处之泰然。一个无赖去买东西,高兴了就给钱,不高兴就赖钱。因为他是无赖。所有的道理来到他面前,都会临阵倒戈,指向受害人。若你气不过,要教训他,你放心,他的内心绝不会出现一点点后悔的阴影,反而正中他下怀,让他以为这顺理成章,于是这架非打起来不可。若不幸他被打败,他依然有最后的底线自我慰籍,我是无赖。然而真正要做到无赖古往今来能有几人?差不多只要做到半个无赖也会在这世上混得游刃有余。
万水千山走遍,为把你相见。与你携手人间,滋润我心田。苦心经营只为,与你岁岁年年。诚心祈求上天,人生千回百转。但愿青春多情,永驻你的芳颜。借事抒情,我体内的细胞活泛起来。于是我又想入非非了。我设想的这是一个山洞,我和她住在这里。我们天天享受这种青山作伴相依老,竹泉枫涛有月照的生活。我们衣食无忧,每天相互体会对方的温存。这时我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屋子里浓郁的化妆品的味道和一个女子特有的气息,使我的思维跳动起来。我兴奋起来,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在生长,我和衣而睡,几乎不敢活动一下,使我很难受。我于是命令自己快点睡去。我数数,思绪就跑到了十二支肉串上,我于是只好想我是因为什么原因决定离校的,我的思绪也会顺藤摸瓜,我渐渐回到心灵深处的痛苦,记起了阿丰对我的责骂,我冷静下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了。她已经穿戴好,正看着我。好像才发现床上还睡着一个人似的。我发现我已经滚到床的中间,并且身上盖着大半床被子。我有些不安。但又一想,精神有问题的人犯了罪是不会追究他的法律责任的,也就是人在潜意识中不论做了什么事都情有可原的。我于是抱歉地说,昨晚冻着你没有?她笑了一下,说你睡起来像个电滚子,把被子全缠自己身上了。我和你争,你也不醒。我说我的确睡觉不老实,希望她原谅。她说没事,我不会介意。我看了看表,还有一刻钟就七点了。我说我该回去了,现在下了自习,一会食堂就没饭了。
她说,你等着,我出去买点早饭回来,你吃完再回去也不迟。我说给你添麻烦够多了,我边说边穿上鞋,从软似沙发的床上站起来,打算回学校。
你彻夜不归没什么事吧?
一般没事,没人查宿舍。
万一查了怎么办?
找个理由就就应付过去了,比如到一个亲戚家住了一晚。反正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到时候老师也没有话说,大不了告诫一下,以后出去住要请假。
她笑了一下,没有再留。我于是出门而去。过道里有几个灰头土脸的人在抬东西,是那些卖烧烤的,他们正在支摊子。他们见我出来,用异样的目光送我走出很远,刚才的那种离开是非地的快感立刻被后悔的情绪取代,我本应帮她把摊子摆好再离开。但又没有勇气回头,于是大步流星回学校了。
寒风似刀,我扶了一下衣领,路边还有一些小水洼,如手似贝的树叶浸到水里,仿佛又恢复了一点绿意。法梧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车辆不太多,开得很慢,像没有睡醒。远处几个穿黄衣服的环卫工在扫落叶,忙得不亦悦乎。
昨天晚上走了好久的路在十几分钟内便解决了。城市恢复了明亮,重获生气,我进入我的牢笼。
森然的大门紧闭,庄严的小门洞开。出入校门的是回家吃早饭的走读生。他们住在这个城市里,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得到学校,复习四十五分钟的功课,然后再回家吃早饭。赶在上课前回来,每天都这样,跟我以前的学校制度上差不多。
校园里罩着一层朦胧,成排的冬青树翠绿欲滴,操场上有许多做运动的老师和学生。他们有的在慢跑,有的在倒走,一步一步丝毫不乱。还有几位老师在打太极拳,他们形似神离,并没有拳风。
我穿过操场,进入篮球场。有几个高个子在练投篮,命中率挺高的。我对篮球不感兴趣,更宽泛的说我对技巧性强的运动很不在行。这让我一度很自卑。细究起来,这还算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打小就很喜欢独处,很少与其他伙伴玩,每当别的孩子在玩踢毽子或跳皮筋时,我通常是旁观者。于是我静观他们踢毽子。我惊叹于别人的动作是那么快,他们先在地上画一个圈,然后站在里面,另一个人拿毽子,瞅着圈里的人的两脚,突然用力掷出,圈里的人立刻出脚,毽子应声飞出去。当圈里的人确认毽子与圈之距大于脚长,便兴高采烈的去丈量,而我只有跟着高兴的份儿。或者他们玩跳皮筋,从高度只有脚踝处上升到脖颈,看着他们像蚂蚱一样跳来蹦去,我总是羡慕不已。我有时候心血来潮也要跳皮筋,总是达不到高度,或者拖泥带水,他们于是取消我的游戏资格。
穿过篮球场,再穿过双杠区,便是食堂。食堂门口提供热水,好多人提桶来打水,热闹非凡。我喝了稀饭,吃了油条,便回到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