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住这儿吗?
我说不清楚。
为什么?
我愿意,又有些害怕。害怕什么?她看着我,停了手中的活。
我说不清,什么都有。
她笑了一下,好像在鼓励我说出心中所想的,说你的性格像我过去看的一本小说中的一个人,你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让你在这儿过夜吗?
因为我回不到学校了。
你为什么回不到学校?是因为你不愿回去。我还记得你当时真是憔悴的,怎么说呢,脸色蜡黄,满脸忧伤,好像面临什么生与死的抉择,我当时就觉得你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听到憔悴两个字,心弦像被拨动了一下,没想到这两个字用在我身上,我的情感竟没有丝毫的忤逆,而是心安理得的接受。那种坦然就像简单的定理被重新证明了一遍,根本不会出现任何的悬念,我其实根本不想这样,然而心灵却任性地大包大揽那些纷繁复杂的琐事,不留一条出路,全背在身上,因而迈着越来越沉重的脚步。
她看着我,说到,对吧,你别不承认,不客气的说,你现在想什么,我都猜得透。你想不想在这儿住?天越来越冷了,你们宿舍肯定没有暖气,在这儿好歹有电褥子。
她说的合情合理,我于是答应了。不过我说可能需要几天时间,要到班主任哪儿讲明情况,到学校那里办好手续。她说要是老师问你住哪儿,你就说住你亲戚家。我点了点头,在心里想这些还用你教。
她好像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开始忙起来。我帮她收拾分离出来的乌贼,那乌贼身体柔软,宽大的肚子里像装满了胶水,乌贼身上有一根骨头,我于是把它取出来刚要扔掉,她忙说别扔,这东西可当药材。她说把骨头晾干,如果手被划破了,把骨头碾成粉盖在伤口就止住血了,还说她已经收集了好多了。我于是把每只乌贼的骨头抽出来,排列好,宛如人行道上画的白线,也像家乡小河中摆放的石桥。被抽了骨头的乌贼还没有完全解冻,身体仍有些地方硬硬的,它们体长一捺多,不知几条腿上长满了吸盘,像生了什么疮。它们的眼黑黑的,仿佛还在动。在我的印象中,乌贼像巫婆一样会变化,像恶魔一样铺天盖地而来,把人活活缠死,因此当我越看它们的尊容,越觉得厌恶起来。
她最后又问了我一次想不想午睡,我否定地回答她,于是我们开始了下午的生意。那些岛民们有的正在吃饭,有的仍在招待客人,忙得焦头烂额。
我们把收摊的步骤倒着重复一遍,之后姐姐忙着做准备工作了。我说姐姐,等到闲暇时你教我烤串吧。她想了想说你想都别想,为什么呢,因为第一,这事儿特容易,根本不用教,也不必学,只要不弄得半生不熟的,让人吃了闹肚子就行。第二,你学它也没有用,你难道指望它过一辈子?你是要当大学生的呀。第三,如果你烤,我干什么?在这儿我是老板你只是我的伙计,你总不能刚开始就抢我的饭碗吧。再说。。。
没等她说完,我故作投降的姿态,说行了,姐姐,你饶了我吧。她忍不住笑起来,在兴头上我也忍不住喊了一声,烧烤啦。
我们的张扬显然吸引来众多的目光,离我们只有一步之遥的摊主是个中年妇女,她黑瘦苍老的脸,头发稀疏,穿着有些脏的赭红色大衣,脖子上还围一块紫色的纱巾。或许是因为她瘦,显得眼睛炯炯有神。她的鼻梁和颧骨很高,差不多使每只眼睛的视野减少了一半,因此她要看我们,必须把脖子扭一定的角度否则如果转得不够,她的左眼会被鼻子挡住。
我到棚子里拿出一个马扎,坐下来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们眼里放射出贪婪之光。几乎没有一个人是目不斜视地从这些摊子间走过。午后不久,人渐渐多了,好像果园里滋生的蝉猴,非得一场夏雨甚为热烈的邀请,否则绝不肯抛头露面。不久姐姐的第一个顾客来了,西装革履还扎一条红色的领带,金光闪闪的。他似乎已经在心里选好了目标,因此刚到摊子前就点出要什么,然后不说话,目光毫无遮拦地看姐姐的脸,仿佛在欣赏一幅画。姐姐说你先进去等一会儿,烧好了给你送进去。那人跟解冻似地活动起来,略有遗憾的走进了棚子。姐姐说你从尼龙袋里拿几块木炭把火盆点上,我于是按吩咐去做,大约过了二十秒种姐姐烧好了,给他送进去。那个人好像从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先把手一伸,同时张了张嘴,才吃起来。仿佛要把他的馋虫引出来,先喂饱它,自己再慢慢享用。我很快生好了火盆,木炭的质量不错,不仅积极地红红地燃烧,而且冒出极薄的青烟,像蚊香的作风。
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觉出来,姐姐的生意最红火,我没有去想什么原因,即使我刚要想,内心里也会突然走出一个叫厌恶的人对我说,多没意思啊,你去想,这几乎是最明显的了,谁都知道的,说那么明朗就没意思了。我采纳了他的意见。
在空暇,姐姐给我做几支,结果整整一下午,我吃得肚子热热的还翻腾着油气,好像肚子里开了个烧烤店。
当我从一台空调前经过,我一定会不失时机地贪婪的享受它带来的舒爽。无论我走的多慢,毫无疑问,我将经过它,我又会强烈回味它的体贴,给我带来的舒服感。中午,正如人们都要拥有的空调,但拥有了之后,人们得到了一份快感,却同时拥有了两份牵挂,它来之前的等待和它离去后的怀念。
或许所有的悲暮之情就是不甘于等待之不易和逝去之痛苦。
太阳像按照签订的合同,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今天没有奇奇怪怪的云出来嬉戏,这使得太阳像慈祥的老太太,绽放出她所能积蓄的所有的光和热。但毕竟敌不过风的威力,因此当这位老太太老态龙钟地摇摇欲坠,善良的人们即使想搬昆仑山来支撑她也无济于事。风的淫威渐渐加强,仿佛在夕阳的余晖中,风渐渐成了灰色的凝固,像冰却会流动,像雾却不能弥散,直变得像无数只掐了头的苍蝇一样横冲直撞,又像无数根坚韧的银线在空气中抽过,带着丝丝的声响,行人的皮肤被它撞疼了割疼了,但它没有得饶人且饶人的意思。
太阳渐渐地沉了下去,黑暗像涨的水,渐渐淹没了所有的东西。世界被黑暗搂抱并亲吻着,黑色就是它的唇膏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