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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关斓(三)

关斓生得美,成绩好,家境穷,单这几样,就成了大学班级里的焦点。只有关斓自己知道,她和斑斓一样,天生有着极强的自尊与自卑,她想自己可能无法正常恋爱。

可是刚上大学,年轻的孩子们,哪能不恋爱。

何况是在这么一所滨海的美丽学校。多年以后关斓一直忘不了母校的大片银杏,秋天的时候叶子飘满校园小路,远远望去橙黄一片,在北方的蓝天下显得安静而耀眼,金黄和蓝色的搭配,很像家乡秋收之前的稻田,黄灿灿的稻谷低垂着弯向水田,明蓝的天空白云朵朵。而银杏树长在校园里,映着年轻人的笑容,更加干净透明。和银杏一起出现在关斓记忆里的,还有年少的尹诺,高大清瘦,脸庞轮廓分明,站在银杏树下,用浓重的东北普通话对她说:关斓,你跟我认识的其他女孩子都不同,我喜欢你看起来很清高的样子。

十八岁进了大学,关斓才知道,人与人的差距,比她想象的更大。那个每次上课都坐在她旁边的高大男孩,叫尹诺的男孩,父亲是某个重工业城市的市长,母亲是文化局局长。

尹诺总是粘着关斓,上课、下课、吃饭,甚至会糊里糊涂跟着关斓进女生宿舍,每每都被宿管阿姨拦下来。

尹诺某天上课的时候坐在关斓旁边,凑过来说:关斓,寒假你别回家了,我带你去长白山滑雪。

关斓看着尹诺,真是一个长得帅气的富家公子,身上有某种她叫不全名字的名牌香水的味道,穿着真丝衬衫,据说是意大利某品牌的限量版。

关斓回答他:寒假我还是要回去,回去的车费比留在学校的花销便宜,所以我要回家。尹诺说:没事啊,我带你去我家的别墅住,不用住在学校。关斓笑到:我还是要回去的。

关斓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处处克制。

关斓过生日的时候,北方下了很大的雪。那天,她和室友在食堂吃完饭哆哆嗦嗦回宿舍,远远就见尹诺尹带着几个男孩,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大束玫瑰,白雪烈焰的,煞是好看。女孩们都轻声尖叫起来。关斓在那一刻也有过心动,可是她从来都冷静。那一刻,她望着白雪红玫瑰,如果是家乡的下雪天,杨家老宅的人们该是围炉烤火喝着热的萝卜猪肉汤了吧。

尹诺见关斓过来了,带着几个男孩子半跪着献花,齐声喊道:祝美丽的关斓生日快乐。宿舍楼的窗户旁爬满了看热闹的女孩,男孩子则围着关斓起哄。关斓见漫天雪地里尹诺真诚的脸,心里很是感动,她人生的第一束花,就是尹诺送的。关斓说:谢谢你。尹诺开心极了,大胆上前,轻轻拥抱关斓,并亲吻了关斓的额头,关斓并没有闪躲,看着尹诺的眼睛,很轻的说:你就此打住吧,尹诺,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谢谢你的花。说完与室友们一起把雪地里火红的玫瑰抱上宿舍楼,堆满了宿舍的走廊。

室友静郁问:关斓,你不喜欢他么?

其实,也是喜欢的。可是,喜欢有用么?关斓解释到:我出身南方农村,家里很穷,他是北方的高官子弟,我和他,不会有结果的,爱得死去活来一场,耗费掉彼此精力和时间,何必呢?

静郁说:你太理性,关斓,你是我见过最理性的女生。

尹诺受到了挫败,可是并没有消退掉内心的热情,还是像黏皮糖一样粘着关斓。关斓成绩好,尹诺常常借故上课没听懂,缠着关斓给他讲解高数习题,和关斓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下了自习跟着关斓,沿着校园小路走。大多数时候关斓不说话,尹诺总是能找出很多很多话题,从体育到娱乐,从文学到天文,再从电视剧聊到漫画,尹诺认为总会聊到关斓感兴趣的点,但是没有,关斓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聆听。

后来,尹诺也不说话了。他们只是沿着校园的小路走。北方高大的树木枝桠光秃秃地伸展在夜空,映着淡黄的路灯的光,显得清冷。他喜欢跟在她身后走,不说话,从微光的下午一直走到天黑,感觉很安全。偶尔也会有骑自行车的男孩载着女孩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切很安静。教学楼的灯光投影到路上,显得有点落寞的温馨。就一直跟在她身后走,如此他会有天荒地老的错觉。很多年后回忆起来,他感觉最安心的时光,就是在关斓身边的那段岁月,虽然被拒绝不快乐,但是他像是找到了内心飘荡的灵魂的归宿,如果她不走,他想他会一直在她身边。

大二那年春节,尹诺和妈妈在商场瞎逛,弯弯绕绕路过珠宝专柜,看到一款钻石项链,马上想到了关斓,那项链要价两万二,尹诺凑过去,仔细地看了很久,是小小一枚心形钻石,闪闪发亮,很像关斓的眼睛。尹夫人笑着说:难道是买给妈妈的?尹诺说:不是,想买给一个女孩。过了两日,尹诺直奔那珠宝专柜,刷卡买了那串项链。

尹诺迫不及待地等待开学,等着关斓来学校。情人节那天,尹诺去图书馆找关斓。穿过一个又一个长长的书架,找到靠着窗的那张大桌子,绕到关斓后面,从背后把项链摆在她翻开的书上。关斓吃惊地回过头,看到了尹诺的笑脸。关斓后来知道是钻石项链,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太贵重,她要不起。

尹诺甚至还写过情书,上万字。室友静郁总是笑关斓看偶像剧太少,不然总是会相信这王子和灰姑娘的童话。尹诺后来似乎明白了关斓为什么拒绝他,说:关斓,你的自尊与自卑,会害了你,我们不试一下,你怎么断定我不是你的真爱?关斓无言以对。

关斓很忙,是学校数学建模队的队员,在全国各大高校跑比赛。有一回,她到了广州,和队员们一起下了飞机,在等待行李处看到了尹诺,拿着一把玫瑰,笑着走向她。关斓想他真的是闲疯了。

关斓和他一起在广州街头在大榕树下吃肠粉,问他:怎么这么闲,都不用上课么?尹诺说:因为我想见你,在现在这个时刻,见你比上课重要。关斓笑而不语。

再有一回,关斓跟着校队到了北京,在首都机场,又见到尹诺,仍然是手捧玫瑰。关斓知道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只是沉默着和他一起吃饭。

那是北京的冬天,路灯昏黄,街边的大树掉光了叶子,空气稀薄寒凉。关斓是南方人,北方的干冷对她来说不是事,所以她穿得少。尹诺忍不住搂住关斓瘦削的肩膀,说:关斓,你穿得这样少。关斓微微拉开他们的距离:说,我生长在没有空调的潮湿阴冷的南方,所以从小不怕冷。

他们在人迹稀少的北京寒冷的街头慢慢走,尹诺向关斓说起了自己的家庭,说起为官的父亲在外的一笔笔风流账,说起母亲的痛苦。关斓第一次知道,原来看起来潇洒快乐无忧无虑的尹诺,也藏着这不为人知的家事。尹诺说:关斓,大概是从小看到父亲的风流,我很少主动喜欢一个女生,可是你,看起来跟大家都不一样,就算你不接受我,我也想一直呆在你身边。

关斓忽然想哭,她对尹诺说:我从小生活贫穷,爸爸非常暴力情绪化,我是被爸爸打大的。说到这,她就停顿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在尹诺面前表露了脆弱,干笑了两声。

尹诺知道她不想再说。他知道她家境贫寒,他从来不在乎,他也知道,她很在乎。

那个比赛季,尹诺又依次出现在杭州、武汉、上海等城市的机场,手捧玫瑰,等待关斓。他挖空心思,不惜一切,想要见到关斓想要和她在一起,倾注了那个年纪所有的执着,他以为这个女孩能把他从对父亲的风流债的厌恶中解救出来,可是,这个叫关斓的女生,还是看起来那么远。看似很近,其实很远。大二那一年,斑斓跟着建模队去了八个城市比赛,尹诺依次出现在八个城市的机场。队员们都被他感动了,但是关斓没有。

回到学校,关斓无奈问他:你要怎么才肯放过我?我很忙,没时间陪花花公子玩游戏。尹诺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在玩游戏?尹诺甚至把母亲叫到学校,让她与关斓谈谈。关斓觉得他发了疯。

尹夫人带着关斓去滨海最高级的餐厅吃饭。微笑着看了关斓很久。关斓并不躲避尹夫人的目光,她们都是美女,是很聪明的美女。

餐厅安静,灯光明亮。关斓第一次见到尹诺的家人,他们是那种有着良好教养,气质出众的人,在人群中轻易就和其他人分出界限。

关斓说:阿姨,你放心,我不会和尹诺谈恋爱的,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尹夫人说:关斓,你很聪明。尹诺说他很喜欢你,说你觉得自己家境配不上他,所以一直拒绝他,我觉得他理解错了,你拒绝他,是因为知道他无法理解你。

关斓直截了当:是的,阿姨,我想我也无法理解他。

尹夫人说:关斓,你和尹诺成为朋友吧,我很喜欢你,你有你的理由,如果某天你决定和尹诺在一起,我也不会阻拦。

关斓笑了笑,说:好。

尹诺说:关斓,你如此武断地处理自己的感情,对你我都不公平。

关斓回答他:我从来没有想过公不公平的事。若说到命运,比如你我,老天也是很不公平的。

夜深人静时,关斓也认真想过自己对尹诺的感觉,她是喜欢他的。她如此与自己较劲,是因为她想得到和他在一起以后的结局。她想,做朋友最好,还可以相互扶持。

关斓写信给斑斓:我遇到一个东北的高大男孩,他非常浪漫,费尽心思追我,我也很喜欢他,但是我不会和他在一起,斑斓,大概只有你会懂我此刻的心情。我有时候想们是不是从出生开始,就面临着无穷无尽磨难,如果一辈子呆在仙南镇还好,走出来才发现,世事并没有我们想的那样单纯。以前我知道,凡事努力就有回报,但是现在我懂了,并不是事事努力就好了。这个叫尹诺的男生,他做如此多的事情让我觉得亏欠他好多,以后会怎样呢,斑斓,我不知道,好想知道以后会怎样。

这是斑斓第一次看见关斓如此坦白地表达自己的脆弱。

斑斓那时候还在念高中,她在回信里写到:姐姐,这是不是来自杨家老宅的诅咒?是不是我们太不孝?或者是我们太叛逆?如果都不是,是不是总有一天我们会收获幸福?姐姐,幸福是什么,我从来都不敢想。我每年生日会收到穆迪的一幅肖像,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每年也仅仅只有那么一天。我们的父母快乐吗?杨振哥哥快乐吗?穆迪快乐吗?我不知道。但是此刻,我知道,我们不快乐,但是我们要加油,总有一天不会再有担忧的。

大学毕业,尹诺去了英国留学,关斓保研去了清华。

到了国外,尹诺每交一个女朋友,都会和关斓汇报,问她女孩子漂不漂亮,最后总是一句结语:总之无论如何,都没有关斓你漂亮。在英国,夜深人静时,尹诺会给关斓发信息:我真的很想你,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怎么能够忘掉你。发的最多的一条信息是:怎么能够忘掉你。

也每每是夜深人静时,关斓会盯着尹诺的信息看,看完叹口长气,继续睡觉。

关斓想起尹诺去英国之前,约她一起吃饭,红着眼狠狠地说:杨关斓,你欠我这么多,我一定会比你先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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