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一株大柳树下,只见夕阳如火,数百根柳条临风起舞,金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
突然之间,贺齐风回身一掌拍出,云天大吃一惊,眼见他头顶的柳条笔直地向外甩出,这一掌显然是用足了力道,而双方相距不到一丈,贺齐风一声不响地发掌,莫非真要对自己下杀手?
云天心头的惊意转瞬即消,不敢怠慢,双掌横到胸前,十指相对,掌心向外推出,这一推去势缓慢,劲力却是异常的雄浑,使的是“明月清风掌”中的一招“冰壶秋月”。
贺齐风瞧这少年出掌时身形沉滞,气势恢宏之极,便知他的功力已直追自己,而他所使的这一招拙勇无工,拆得当真十分巧妙,自己单掌对他双掌只怕不敌,于是掌锋一转,拍向他的右肩头,不料云天双臂紧箍不动,身子却向左旋转,这么一来,贺齐风的手掌又非得对上他的双掌不可。
当年云天和朱子敬对练掌法时,只要朱子敬摆出这招“冰壶秋月”,不论他如何进招,都会被朱子敬轻轻一个转身给破解。云天此时掌法上的火候尚远不及朱子敬,但功力却胜他一筹,贺齐风心存轻视,只用一只手掌发招,不免骑虎难下,二人掌力相交,身躯都是一晃,贺齐风暗暗震惊,在这一瞬间,两只手掌已都用了出来。但见柳条“嘶嘶嘶”一阵跳跃碰击,二人一守一攻,眨眼间交了十七个回合。
云天不知贺齐风为何突然拳掌相向,只觉得每接一招,对方掌力就会变强一分,这一十七招接完,身周已被他的掌力层层围住,动弹不得。便在这时,贺齐风两掌分开,一左一右拍向他头部的太阳穴。云天悚然一惊,以为他旧病复发,不由大声叫道:“贺前辈,你……”贺齐风恍若未闻,催加掌力。
云天瞧他神情似笑似怒,隐有戏弄之意,心想:“原来是考我功夫来了!”喝一声“咄”,双臂交叉,右掌左击,左掌右击,运劲外撑,“砰”的一声,两人掌力再交,贺齐风倏地收掌后跃,叫道:“咦?”皱眉盯着他。
云天引导真气运行一周,一团浊气从口鼻中慢慢散溢而出。贺齐风这一轮快掌非但没将他打伤,反而逼出了他奇经八脉中的潜力,而体内充盈的精力也终于发泄了出去。真气走完一周,云天顿感神清气爽,洋洋得意,绝没料到自己竟能接下“风神”这威力绝伦的一十七掌。
贺齐风跟云天四掌相接的那一刹那,忽觉这少年的掌力中一半为绵延淳厚的柔力,一半却是无坚不摧的刚猛之力,以他武学之精,见识之广,却也料不到世上居然有这等古怪的掌力。要说一手出柔掌,另一手出刚掌,虽然也极为艰难,毕竟能做到的大有人在。自己和兰平菁所练的“风后嫁衣”便是一门需同时操控刚力和柔力的神功。
他是天下有数的武学大高手,遇上一门怪异功夫,自然极欲弄个明白,但他生平自负惯了,耻于下问,因此话到嘴边又吞回了肚里,暗叹道:“罢了,太清宫引领天下武学数百年,果然有其门道。”转眼望向云天,道:“哼,瞧你小子的品性还算不错,宁真人又对小女有恩在前,要不然,单凭你是那混蛋的师弟,老子也不屑跟你多说一句话!”云天暗想:“原来你跟宁师兄有隙,因此怪上了太清宫,还怪上了我。”当下只是低首垂眉,默不作声。
贺齐风一奇,心想:“这小子的脾气当真和宁不臣那混蛋不同……”忽道:“小子,这些年太清宫可有宁不臣的消息?”
云天道:“宁师兄么?前辈怕是不知,宁师兄英年早夭,江湖中已是无人不晓!”贺齐风冷笑道:“那是他骗你们这些人的把戏,岂能瞒得了我贺某人?嘿,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问你师父!”云天自不会信他的话,暗想:“此事乃师父亲口所说,断不会有假。这位‘风神’前辈怕是对宁师兄芥蒂太深,又曾经精神失常,所以才会胡说八道。唉,不知‘风神’和‘剑神’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只听他又说道:“这几日南宫丫头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我误杀了她这么多的属下,本该亲自送她回家,顺道与她父亲有个交代,可眼下我要带着宛月回天山,一天也不能再等。”说到这里,便即停了下来。
云天略一思索,说道:“前辈是要我送南宫姑娘回家吗?”贺齐风侧过头来笑道:“不错,你答应了?”云天心想:“她落到今日之田地,跟我不无干系,只送她回家又有何妨?可这样一来,就得和月儿分开了……”登时胸口一酸,但一转念又想:“贺前辈将此事交与我办,那自是对我信任有加,莫非他已看出了我对月儿的情意,决意要先试试我的真心来着?”刹那间,激动之情无以复加,只觉得便再有一百件比此事艰难一千倍的任务,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上刀山,下火海,尽成了等闲的小事,喜道:“请前辈放心,晚辈一定将她毫发无损地送到家!”
贺齐风呵呵一笑,道:“那便劳你走一趟。还有一事,要是我那孩儿知道你要走,却该如何?”
云天沉吟道:“月儿那里,我会劝她的。”贺齐风点头道:“你将人送到了魔照宫以后,可到天山派来找我。”云天惊道:“魔照宫?南宫姑娘是魔照宫的人吗?”贺齐风道:“嗯,她就是魔照宫现任宫主南宫恒的女儿。”
云天陡然想起了那名戴面具的男子,当日任有常与那人对话时曾说到“魔经”和“吞天魔”,他与盛铭雪事后推断查证,方知“吞天魔”指的是魔照宫的第一位宫主,而所谓“魔经”说的必是魔照宫的“照世魔经”。到了槐花派后,云盛又私底下面见孟怀玉,说了二人的推断,孟怀玉却说那人虽然练的是“照世魔经”,但绝不会是魔照宫宫主本人,“小剑神”如此断定,不由得云天不信。
待各事议定,云天回去找到林宛月,将送南宫韵回魔照宫的事情告诉她,林宛月果然想要同往,云天笑道:“你先跟着令尊回家,我把南宫姑娘送回家后,立马赶去天山派找你。”林宛月写道:“我和你一起送她。”云天自小与这少女形影相随,近年来情孚意合,实也不愿和她分开,只是已经答应了贺齐风,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想了一会儿,笑道:“月儿,你先到天山四处逛逛,熟悉一下那儿的风景,等咱们重逢后,你这个天山的小主人正好可做我的向导。”林宛月笑了笑,望着他蹙眉沉思,半晌后突然低头写道:“那我在天山等你,你须尽早赶来!”
云天见她答应,反是一怔,以他事先猜测,林宛月心中的依依难舍之情该不会淡于自己,绝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地答应,心想:“难道她要故技重演,像上次那样趁我走后再偷偷跟来吗?这次有她父亲看着,可不易成功……或许是我多虑了,母女连心,月儿其实是很盼望早些见到她的妈妈的。”忽而想到最近林宛月的行为颇有些怪异,问道:“月儿,我正想问你,你这几天怎地老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有什么心事么?”林宛月脸色一红,摇头微笑。
这时忽听西北方向吼声震野,像是有人厮杀,二人吃了一惊,那正是贺齐风三人所在的方位。云天心道:“有贺前辈在,便是有强敌到来,也决计出不了什么乱子。”又是一道暴雷也似的吼声传来,云天听得耳熟,叫道:“哎呦,不好!是铭雪!”急忙和林宛月赶去,不大会儿眼前陡然一亮,一团红影和一团灰影此进彼退,忽上忽下,斗得难解难分,正是盛铭雪与贺齐风。
云天四面张望,蓦地心中一紧:“羡儿呢?她怎地没和铭雪一起?”南宫韵静静地倚着一棵松树,瞧他二人来了只微微一笑,便立即转开了目光。白衣女子站在她旁边观看打斗,嘴角挂着一抹笑容,眼中却大有惊诧之色。云天正要出声劝二人罢手,突然想到,盛铭雪数日前还完全不是贺齐风的对手,接上一两招都有不能,何以短短数日未见,他的功夫竟厉害了十倍也还不止?
此时贺齐风一脸从容地赤手迎敌,毫不费力,稳居上风。盛铭雪挥转火焰刀,刀光如火,红衣带风,全身犹如一团绚丽的火云,将贺齐风围在一个光圈之中。云天暗觉惊奇,盛铭雪每一刀挥出,刃上的破风声都甚是粗重,虽隔了数丈远,仍听得十分清晰。之前他与岳无逆、汪越等人动手时,刀法乖巧而富于机变,此刻这份机变倒有七八分转为了刚正威猛,那正是盛家刀法本来的威力所在。
贺齐风才接了三四招,便想到:“这小子使的是红云庄的刀法,相貌又跟‘火神’盛泽生极为相似,看来必是盛家的后生了。”他跟盛泽生的交情并不深,但素来钦佩对方的武功。两人又同是天下最擅刀法的名家,“疯魔刀诀”和“红云刀法”一个创于大雪山之巅,一个生于江南富饶之乡,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贺齐风拆了十来招,忍不住长笑道:“妙啊!”这一声喝彩既是赞“红云刀法”精妙渊深,亦赞这少年武功练得纯熟。他刻意要观尽盛家刀法的诸般招式,出手未克全力,但没过多久,盛铭雪的刀锋上居然渐渐凝聚起一股强劲异常的内力,贺齐风不由心惊:“才几天没见,这小子的功力怎么强到了这等地步?”再接数招,不禁收了小觑之心,掌心真气鼓动,出掌渐快。
突然间,盛铭雪使一招“灭原星火”,这一招力发处如箭似炮,迅捷沉猛兼而有之,贺齐风微微一惊,只见火光闪烁,这一刀竟瞬间变成了七刀,心中一动,陡然间想起了上一届封神会上,盛泽生便曾以这招击败过多名好手,但其时盛泽生功力尚浅,一刀挥出,不过化为四刀,想不到多年后他的儿子居然这般了得。
云天更是骇然动容,心道:“单以这招而言,只怕有近四十年的功力,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思忖间,贺齐风的身子轻轻晃了一晃,这一晃终于将其天山派绝技和炉火纯青的内功修为展露无余,云天口中的喝彩还没来得及叫出,贺齐风已欺到了盛铭雪右侧,伸出一只手掌在他右肩头一按,盛铭雪半边身子登时犹如针刺锥扎,险些就此坐倒。
他惊怒交加,又是一声大喝,火焰刀疾翻过来,向贺齐风的胸前划了过去。贺齐风的武功毕竟远胜过他,见势左掌虚拂,右掌却向他的右手腕推去。盛铭雪如何提防的住?只觉得手腕处剧烈麻软,火焰刀再也握不紧,心中一急,暗忖:“糟糕,他要夺我的刀!”念头方起,贺齐风一声长笑,人已退到丈许之外。
盛铭雪大是意外,心想此人明明已可趁机夺了自己的兵刃,怎么却抽身而退?微一打量,只见对方长袖沾风,傲然而立,一对瞳子黑白分明,精光迸出,世上焉能有此等衣冠逍遥、丰神异采的癫傻之人?他沉吟片刻,真气行至右腕附近的“外关”、“偏历”等穴,麻感顿消,自忖再打下去,只会败得更加惨烈,一时不敢乱动。
正凝神间,忽听一人叫道:“兄弟,不可鲁莽!”盛铭雪一转脸,登时喜道:“云大哥,宛月妹子,你们没事吧?”
云天和林宛月走了过来,林宛月兀自四下里寻望,以为宁羡仪故意躲了起来。云天道:“我们没事,羡儿呢?你们不是一起走的吗?”
盛铭雪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褪尽,眼眶之中泪光滚动,涩声道:“她……被那个戴面具的妖魔给……掳走了,我……我真是……最没用的人!”说着眼泪已夺眶而出。
云林二人双双一惊,林宛月全身一颤,张口瞪目,眼泪顺着洁白的脸颊哗哗流了下来。云天身子晃了一下,脸上犹似落了一层霜,努力定一定心神,缓缓道:“怎么回事?那人怎么找上来的?”贺齐风三人也围了过来,盛铭雪不顾其他人在旁,含泪将事情说出。
那天二人赖云天的奇招侥幸脱险,听得他大声呼喝,情急之下,只顾着逃命,其他的一概没想。盛铭雪抱起宁羡仪一口气奔出了近十里,直累得精疲力尽,吁吁喘气。宁羡仪芳心暗疼,抢身下来,扶他在草丛中坐下,休息了一阵子,宁羡仪道:“不知道天哥哥和月姐姐有没有逃出魔掌,不亲眼看看,总教人不放心!”
盛铭雪想了想,道:“你在这里等我,别乱跑,我这就回去看看!”起身便要出发。宁羡仪慌忙道:“那怎么行?我说什么也不能待在这里,你带着我一起去!”盛铭雪苦笑道:“你若再跟我回去,咱们刚刚这一程便算白跑了。听我的话,留下来等我!”
宁羡仪急道:“你把我丢在这里,不怕我被坏人掳走吗?就算没有坏人,豹子呢?老虎呢?还有吃人的狼呢?”盛铭雪给她说得心头一软,瞧瞧四周,见天色已有些暗了,荒郊野外,难说不会有强盗野兽出来为祸,宁羡仪这样一个纤纤弱质的少女委实不宜冒险。经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盛铭雪终决定带她一起回去,谁料还没转身,便听一个声音说道:“那两个娃娃必死无疑,你们回去也是白白送了两条小命,不如跟着老夫走,倒还能派上些用场!”
这人的声音听来甚熟,二人惊惶中转头一瞧,不由骇然失色,那人金袍灰发,橘皮褶面,苍老的容色中透出一股凶怖之意,竟是“囚龙铁拳”岳无逆。阳光下,只见他目光炯然,唇角微翘,瞧得出十分得意。盛铭雪一时无暇去想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心中暗暗着急,拟了十来条计策均觉难以实施。
他的祖父一生好打不平,仗义助人,一辈子所历际遇多奇险酷,匪夷所思,久而久之,练成了许多绝境求生的稀奇本领,即便面对强于自己的敌人也能与之一抗,纵然力敌不成,还能智取。盛长风教导孙儿武功时,将这些本事一并传授,盛铭雪聪明好学,离家前已把祖父所教的奇门技艺学成了十之七八,可他此时只看一眼,便已觉今日再难逃脱,只因敌人太强,两方的差距直似一条天堑横在眼前,绝非点滴智谋便足弥补。
岳无逆只一派悠然地往那一站,已把二人的退路进路全部封死,除非盛铭雪和宁羡仪可以飞天遁地,否则就只有乖乖认栽的份儿。
盛铭雪将宁羡仪挡在身后,冷冷地问道:“你来做什么?”岳无逆一听他的语气,顿时大感不快,他恃“囚龙拳”的威名巡南到北,江湖上无人不敬他三分,各门各派的后生子弟见了他,即便没有曲言谀词奉上,也务须毕恭毕敬,不可造次。不想到了这小子面前,什么前辈身份,强者威严,似乎都变得一文不值,跟自己说话,竟连个尊称也不加,当真无礼之至,气人之极。
他在心里将盛长风爷孙俩骂了一遍,两只大袖狠狠一甩,一对干黄的大手背到身后,眯着眼昂着头,哼道:“没你的事,把宁丫头留下,你可以滚了!”
盛铭雪冷笑两声,道:“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跟你这老儿说了,你想欺负她,先得过了我这一关!”宁羡仪心头一甜,悄悄往他背后靠了靠。
岳无逆惊怒并发,忽地哈哈大笑道:“你这么护着这小妮子,难不成……嘿嘿……可惜,可惜!”盛铭雪道:“可惜什么?”岳无逆道:“这丫头相貌也算标致,原是配得上你,只可惜一生下来便克死父母,天生是个不祥之人。”
宁羡仪自小在太清宫长大,虽然身世可怜,然宫中之人都待她极为亲近,宠爱有加,岳无逆这番落井下石的话实为生平头一回听闻,饶是她恢廓大度,明月入怀,亦不禁气得身子发抖,眼泪也要流了下来。
盛铭雪怒气填胸,牙齿咬得格格响,蓦地大声笑道:“人家明明是世上第一等尊贵之人,偏偏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爱混淆是非,大放臭屁。宁姑娘的祖父人品武功如何,那也用不着提了,单是她父亲的声望,天下又有谁及得上了?此等名门之后,窈窕淑女,还有人辨识不出,当真是瞎了狗眼,愚不可及!”
他心情激荡,一想到这少女的好,情不自禁地便有千句万句赞美之言涌出口,说到这里,还觉远远未够,斜眼望向岳无逆,边晃脑袋边叹道:“可笑……可笑,唉!”
宁羡仪俏脸一红,心下啐道:“呸,哪里学到的风流话,净会消遣人!”但他这么说,终究是替自己挽回了颜面。岳无逆老脸一沉,阴恻恻地说道:“你当真要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