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经意,日已斜下。槐花派的年轻弟子们纷纷起哄,有人直接叫道:“有胆量的就出来一决雌雄!”众人跟着叫道:“一决雌雄!一决雌雄!”
宁羡仪问云天和盛铭雪道:“那个蠢木头不接战的话,恐怕就要打起来了,你们帮忙还是不帮?”盛铭雪不待思索地道:“当然要帮!”云天叹道:“只盼不会走到那一步!”宁羡仪道:“如果动起手来,我就和月姐姐躲到屋里,你们各自小心,不要硬拼!”林宛月看向云天,眸中流露出担忧之意。云天握住她的手,道:“待会儿若打起来,你就护着羡儿进屋,不要出来。”林宛月点点头,在他手心写道:“小心!”宁羡仪看了看盛铭雪,想说些“当心”之类的话,却又忍住了。
武林中人无不将脸面看得极重,一人宣战,另一人若不接下,便是自认不敌,自甘懦弱,比之一战而败,一败而亡更令同道不耻。汪愚木身为屠龙帮的最高统帅,遇见这种事,更加无法退缩,否则今后势必难以统驭群魔。那侍从起先舌底生花,这会儿竟也显出为难之色。
汪愚木却在想:“刚才他与饿死鬼兄弟俩比武,好像并不是单以剑招取胜,而是示敌以弱,趁其不备时突袭而胜。最后那一招‘搅海翻江’有些古怪,却也不难破。只是,为什么他的剑法总叫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就是‘指桑四十二剑’,瞧着又不大像……难道他这点年纪已经练到返璞归真的境界了?”饶是他身经百战,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大感疑惑。
他本是个不世出的剑道怪才,单凭一柄铁剑便能克尽各家剑法,刀法,拳掌指法,只不过近年身居高位,重兵在握,很少有机会与人动手争锋,不免让许多青年后辈小瞧了他。其实若论真实艺业,他早已称得上是一代宗师,熟悉他的人暗地里也称他作“剑师”,因名思义,就是说天下剑客皆当以他为师。之前孟怀玉大败吴家兄弟时,他就已经心动技痒,若不是心里还惦记着兴帮大业,早就主动上前宣战了。
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孟掌门,俺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座山已经被七省联军包围,你一个人再能打,可能打得赢这么多人吗?”云天向说话的人望去,却是汪愚木身后的一个尖嘴猴腮小短须的五尺瘦汉,手持金镰,脸上好不得意。
孟孝恪道:“阁下就是人称‘伏地虫’的崔老三吧?”那瘦汉把脚一跺,金镰怒指道:“呸!什么伏地虫?你家三爷是伏地龙!”孟孝恪盯着他冷笑道:“是虫是龙,江湖之中已有公论!”崔老三自号“伏地龙”,但因相貌寒酸,道上的人都戏称他为“伏地虫”,擅长土遁,一把金镰刀神出而鬼行,割下过许多人头,曾在山东做独脚大盗,官府聘金悬赏多次,皆无收获,后来被灵渠寺十大高手中的了云大师打伤,消失了好一段时间,今日却在这里出现,原来是投靠了屠龙帮。
这时,一人从山道跳上来,一脸慌张地跑到汪愚木面前跪禀道:“帮主,出事了,山下来了个怪人,兄弟们抵挡不住,伤了不少!”这人是浙江分舵舵主,陈良。汪愚木脸色无甚变化,心下却着实吃了一惊,山下有七省临时分调来的二十多名高手,还有上百个刀斧手,来犯的却只有一人,不知是何方神圣,适才众人都专注于他事,竟没察觉山下有人斗殴。
汪愚木道:“陈老弟,起来吧!”说罢向山道口看去。只见一名身穿黑衣,左手拿剑的冷傲男子正慢慢往场中走来,他眼神冷似寒冰,众人与他目光一交,刹那间,仿佛全身都被丈厚冰层裹了进去。
宁羡仪兴奋地朝那人挥手叫道:“伍叔叔,你好啊!咱们又见面啦!我是宁羡仪啊,你还认得我吗?”众人一奇,那人边走过来边仔细观察宁羡仪,站定后说道:“咦?你是宁羡仪?你也在这里么?”宁羡仪喜道:“是啊,月姐姐和天哥哥也都在呢!”
来人正是伍剑寒,时隔六年,他的容貌几乎没变,脸上仍时一副冷冷冰冰的神情,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
云天和林宛月也自惊喜,都想:“有他在,今天槐花派当无危险了!”云天一瞧便知伍剑寒的玄功已然大有精进。宁道一曾说过,他的快剑不同于世间寻常剑法,走得是武学中极偏极邪的一路,要想更上一层楼,就需在内功上钻研,等到将一身寒气都偃息体内后,“无痕快剑”就真的快到无痕了。如今看来,伍剑寒虽没完全到达巅峰,但已不似六年前那样尽露峥嵘,确有雄飞突进。
李羞妍悄悄问道:“宁姑娘,你叫他叔叔?”宁羡仪道:“是啊!他是天哥哥的师兄。”李羞妍心想:“怎地又是宁宫主的弟子?”一时猜不透,但想既然是友非敌,实力强大,总归是好事一件。
孟孝恪拱手道:“这位朋友来我槐花派,不知有何贵干?”伍剑寒道:“阁下就是“小剑神”孟怀玉吗?”孟孝恪道:“在下是孟掌门的师兄,孟孝恪便是。”孟怀玉抱拳道:“请问足下尊讳,找在下所为何事?”伍剑寒上下一打量,道:“在下伍剑寒,奉太清宫宁宫主之命,前来送个口信。阁下既然有事在身,尽可先行自便。”
屠龙帮一方见他丝毫不将自己一行人放在眼里,伤了人连个招呼都不打,无不怒气上涌,依着崔老三等人便该就地将其擒杀,只有陈良见识过他的手段,悄悄躲在一旁,侧目而视。汪愚木道:“在下屠龙帮帮主汪愚木,阁下为何伤我帮众?”他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但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蕴藏其中。
伍剑寒不由转过头来,看了他两眼,冷冷地道:“我想上山,他们偏不让。”汪愚木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问陈良道:“众兄弟伤亡如何?”陈良低声道:“没人丧命,只是那二十几人伤了大半。”汪愚木道:“呵呵,既然如此,他们当能知难而退了罢!”顿了一下,向孟怀玉道:“孟掌门,咱们后会有期!”孟怀玉抱拳道:“恕不远送。”
汪愚木走出七八步,忽又回过头来问道:“孟掌门,请问‘指桑四十二剑’的要旨是什么?”孟怀玉想了想,道:“在下起初觉得‘指桑剑’乃以奇致胜,也曾立奇造异,但越往后越觉得,堂堂正正才是大道,正义之师才能所向无敌。”这话一语双关,既是“指桑剑法”的要旨所在,又有劝对方弃邪从正的意味。
汪愚木怔了片刻,若有所悟,说道:“不是我自甘懦弱,不敢和你比剑,实在是今天情势特殊,一旦出手,反显得我汪某人是存心来起事端的,那样既伤和气,又不免会有人耻笑在下心口不一。”语毕率众而去。
孟怀玉几人将伍剑寒请进了屋,槐花派的众弟子们不知自己已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心里还在惋惜没见到掌门人亲手将“剑儒”汪愚木击败。
云天和林宛月前来见礼,伍剑寒道:“隔了几年,你们都这样大了。云师弟,你功夫进步如何?有机会我可要跟你研习研习。”云天一窘,笑道:“师兄若肯指教,再好不过。对了,你见过师父了吗?他老人家可好?”伍剑寒点头道:“他很好,我到时你们恰好走了,我在太清宫待了几天,跟师伯请教了一些问题,听说你拜了他作师父,真叫人吃惊。”云天笑了笑。
伍剑寒又道:“盛老庄主飞鸽传书说你们已在路上,还说有盛小公子随行,师伯担心你们闯祸,朱师兄又恰好外出,便叫我沿路来碰碰运气,接你们回山,顺便给孟掌门带个口信。”云天心里叹道:“师父好像可以预见,咱们可不就闯大祸了吗?之前差点被那个戴面具的人杀掉。回去以后可得问问师父,那人到底是谁。”宁羡仪笑嘻嘻说道:“伍叔叔辛苦,爷爷忒也多心,咱几个本本分分,又能闯什么祸?”盛铭雪初次见到伍剑寒,正想这人是何来历,伍剑寒瞥他一眼,心想:“这小子的气势倒是不凡!”
孟怀玉等人起初以为伍剑寒也是宁道一的徒弟,待问起来历,才知是伍痕的传人,不由各自感慨。伍剑寒悟性甚高,闯荡了几年,剑术越发精进,但愈往后愈感境界玄妙,难以把握,心里积攒了许多魔障,只想立即搞个明白,便想到去请教宁道一。后来到了太清宫,经宁道一点拨,顿有峰回路转之感,在山上潜悟一段时间,短短几天,又连破数关,只可惜朱子敬不在,不然倒可以跟他切磋一番。伍剑寒有心试试师伯的剑术,叵耐宁道一时常愁眉苦目,好像并无动手的兴致,便不好开口了。又过几天,他益发难忍,很想找人过招,来检验检验近来所得,便告辞下山。宁道一也不阻他,临别时托了他一件事和一个口信。
伍剑寒沿路过来,一边打听江湖上有名气的英雄好汉,一边留意几个孩子的踪影,连续几天,孩子没找到半个,却让他打听到了几个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伍剑寒猎心复萌,便去找这些人比试,只可惜他武功太高,少有人能在他手里撑过三五个回合,终不免悻悻而去。他心中时时挂念的唯有武学之道,剑术之理,旁人嫉恨惧怕的高手,他反要盼而趋之。那****想:“既要去槐花派,何愁见不到高手?”当下决定先去琅琊山传信,顺道会会鼎鼎大名的“小剑神”,之后再全力找寻宁羡仪等人。
及至山下,却见许多恶煞凶神堵住山道,不让通行。伍剑寒自小跟随伍痕,师徒俩朝夕相处,开口闭口全是剑术和内功。这样一来,师父已是嗜剑如痴的一大怪人,徒弟受其影响,亦成了待人接物全凭喜好的闲云孤鹤。他见有人拦道,心中厌恶之极,剑也不拔出来便即强突。
屠龙帮的人大都是些酒色财气缠绵的莽汉,见他孤身一个,神态却是极狂,哪里忍得住?饿虎扑食一般上去拿人,可怜这一班人原是各地抽选出来的能手,却何曾见过伍剑寒的古怪武功?真如跨宇流星,忽闪忽逝,又似天界神龙,夭矫腾飞。二十七人的先锋队,加上一群刀斧力士,被他以劈竹之势连伤了十数人,狼狈万状。那浙江分舵的舵主陈良是个精明之人,眼见来人武功高强,赶紧脱身开溜,上山报告帮主。
汪愚木见对方新添一个十分厉害的生力军,而自己这边还没真正开打,就已经损兵折将,军心大乱了,不得已只有先行退兵,从长计议。
伍剑寒本是一半有心一半无心,却帮了槐花派的大忙,他虽不细述,孟孝恪等人也已将他奉为上宾,披胆订交。过了一会儿,孟怀玉问道:“还没请教伍兄弟,不知宁老前辈有何指教?”众人也自奇怪,宁道一和孟怀玉向无来往,见都没见过对方,怎么会突然有口信捎来?
伍剑寒向左右一瞧,微显迟疑。孟怀玉道:“伍兄弟无需顾虑,这里都是自己人!”伍剑寒道:“其实也没什么。师伯只让我劝你暂时离开琅琊山,恐有厉害人物来寻仇。”孟怀玉和李羞妍俱是一震,均想:“莫非是因为那人吗?可宁宫主是怎么知道的?”孟怀玉沉吟片刻,道:“多谢宁老前辈好意!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下诸事未了,尚不能离山!”
伍剑寒一愣,道:“师伯猜得没错,你果然不愿走。师伯说,若有人寻你比剑,可设法拖延,最好订下期限,然后派人去通知师伯。孟掌门,我虽不明白,却也能猜到你的对头十分棘手,连师伯也要忍不住出马,那人到底是谁,不知可否相告?”云天心道:“果然!那个面具人是孟大哥的对头,而且还是咱们太清宫的仇人!”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那天临走时任有常话中的意思。众人一时震惊,孟孝恪道:“掌门师弟从未与人结怨,怎么会有人与他为难?”
李羞妍暗自叹息,与孟怀玉一对视,慢慢将事情道开。对头如此可怕,连神医任有常都望尘莫及,孟惜言和孟孝恪皆感惊惧,盛铭雪等人得知那个怪物当初所说要挑战的人就是孟怀玉,都担心不已。
宁羡仪急道:“那个妖怪不是人类,孟大哥,你千万别跟他打呀!”孟怀玉笑道:“小妹子放心,大哥心里有数。”伍剑寒道:“不怪先师曾说,中原卧虎藏龙,能人无数,叫我来这里磨砺‘无痕快剑’。听说任神医的‘斗战诀’威震八荒,我早想领教,没想到还有人能胜过他。孟掌门,你要如何打算?”孟怀玉思忖片时,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走!”
云天心想:“孟大哥必是怕自己走后,那人会迁怒于槐花派,况且今天又有了屠龙帮这件事,他更不会走了。”突然想到那个神秘的挑水老人,以其恐怖而又诡谲怪诞的武功,为何在槐花派中只是一个无人注意的落魄杂役?
伍剑寒道:“好,我也留下,也好见识见识这位异人。”李羞妍心下甚喜:“这人出身太清宫,瞧来实力极强,有他助阵,或可多一分生望。”孟怀玉道:“伍兄弟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孟某无论如何也不能拉你下水。”伍剑寒道:“我只求长长见识,未必和他拼命。听孟夫人所说,他与你或许只是神交,并无私仇,只是来找你切磋剑术的也说不定。何况我也想领教领教你的‘指桑剑’威力呢。”孟怀玉心里感激,不好再说。
伍剑寒对云天说道:“你带他们三个回太清宫,这样师伯那里我也算交了差。”云天本想留下帮忙,但一念及那日拼斗的情景,便觉自己留下也是多余,倒不如回宫去请师父下山来除魔,最好是三大高手联手,方为万全之策。
当晚,云天将林宁二人送回屋里,经过院心的那口大水缸时,又想起白天见到的那个挑着扁担的龙钟身影,那只鞋子发出的“吱吱”声中仿佛有一股摄人心魄的魔力,让人难以自拔。云天呆呆望着那口水缸,渐渐出了神,直到月黑林昏,寒星笼罩。云天望向头顶那轮残月,心想:“师父不方便下山,凭我这点能耐就算去了天山也只会害人担心,那么月儿身上的封印可怎么办?唉,倘若有二叔陪同,这事便大有胜算,可二叔此时又在哪儿呢?”
他坐了一阵,仍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当下起身往外走去。这山上甚为幽静,虽是夏季,却不减清凉之意。云天走到校场上,想起白天孟怀玉击败饿死鬼兄弟的情景,心道:“‘小剑神’的剑法果然十分高明,不知跟师父他老人家比起来又如何……”此时忽听数丈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云天心头一奇,向东南方疾跨几步,跃上一棵高大的桂花树。那桂花树枝繁叶茂,人藏在当中,极不易被发现。
一人从院中翻墙跳出,一晃间来到了校场上,他对着月光稍顿了下,四处张望一圈后,顺着山道奔了下去。云天认出这人就是修炼了“穿花指”的关清源,暗道:“这人半夜不睡觉,却下山干嘛?”跳下桂花树,跟了过去。
关清源奔了一阵,见前方有两名当值弟子,身形一滞,突然向旁轻轻纵出。云天更觉怪异:“此人鬼鬼祟祟,只怕有些古怪!”眼见他这么一纵,身子轻盈之极,其轻功显在槐花派众弟子之上,恐怕唯有孟惜言一人能与之相比。云天展开轻功,悄悄跟在后面。山道两旁俱是遍布乱石和荆棘的野林子,二人轻功再强也难以施展,关清源缩着身子在林中忽奔忽走,竟似驾轻就熟,比云天快了许多。
云天暗道:“看来这条路他走过不止一遍,所以才能这么熟悉!”片刻之后,关清源出了密林,重新上了山道,原来是绕了个半圈。自白天的风波之后,槐花派的守卫森严了许多,从前这条山道上只有两人站岗,今晚却是每隔两百步便设一处岗哨。关清源为了避开守值弟子,绕了三次才下了山。
到了平地上,云天的轻功便又强过了他,二人一前一后隔了十来丈远,关清源的背上勒了一柄剑,奔得甚快,似急于赶去什么地方,云天心道:“这人看着有点呆板,莫非竟是装出来的,其实是屠龙帮派来潜伏的奸细么?我且远远跟着,瞧清楚他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哎哟,倘若他真是汪愚木派去的奸细,那么他现在必是要去见汪愚木了,我跟得太紧,只怕会被发觉!”当下放缓步伐,离关清源又远了些。
滁州山城相融,大小山峰有近百座。关清源跑了将近半个时辰,又上了附近另一座小山峰,最后在一座亭子外面站住。云天紧贴着路旁的岩壁,远远瞧将过去,只见那亭子以四根大栋木为柱,亭角如飞,亭外有人力开凿的水渠。亭子四周群树婆娑,黑夜中瞧不太清楚。云天暗自猜想:“看来他跟人约好了在此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