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仙台上发出一阵轰响。朝阳真人满脸惊异,似乎被这一击之力震慑住了。智空哈哈狂笑,右手一收,铁链电射而回。智敏神色庄严地念起了六字真言。智海却始终无动于衷,仿佛拔仙台上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良久,朝阳朗声道:“大师的‘虚心合掌’好生厉害,恕在下眼拙了!”智敏合十道:“真人见笑了,咱师兄弟二人来此,实为迫不得已......”朝阳道:“不是三个吗?”智敏望着智海,摇了摇头,神色中竟有些迷惑。
朝阳哼道:“密教派三位前来,当真是好大的手笔,贫道要代四象宗向三位讨个公道!”话音未落,长剑一提,轻轻直刺过来。智敏边后退边说道:“真人何必咄咄相逼,贫僧愿以命抵过。”朝阳真人心下暗笑:“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老道岂能上你的当!”猛催剑势,一个个剑花圈向智敏。智敏却不还手,连连避让,数招间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朝阳真人暗道:“这奸僧好厉害的修为,今日要想尽诛敌寇,非得逐个击杀不可!”长剑左带,又是一个剑圈罩去。
突然间,脑后生风,自是智空的铁链到了。朝阳真人暗暗叫苦,长剑回削,“铮”的一声,手臂发麻,链头一个急转弯又扫向他的面门。朝阳真人左手一挥,飘身退开,长笑道:“‘大圆满不灭体’就只有这等威力吗?大和尚,你的功夫还不到家吧!”他双足落地,链头也恰好在身前停住,跟着“呼呼”缩回。
朝阳真人一抬眼,只见自己和智空已相距四丈来远。
智敏叫道:“‘宝生降魔结’已解,智海师兄,恳请以无上大法助我除魔!”朝阳莫名其妙,大声问道:“和尚,何谓‘宝生降魔结’?”智敏叹道:“降魔结已解,智空师弟已入了魔道。”
原来,智空的“大圆满不灭体”功力不纯,时常心生魔障,癫狂暴走,教中大能无奈以本教至宝“神蛟索”配合佛门妙法“宝生降魔结”压制其神通。
这法子说来其实简单,就是将“神蛟索”以一种奇特的方法缠在智空身上,“神蛟索”重不过百斤,智空神功了得,平日里并不觉如何吃力,只是一旦发狂,“神蛟索”遇力即收,越缠越紧,智空经脉受制,一身武功便只能发挥五成不到。“神蛟索”坚韧无比,绝难断损,智空若要摆脱“降魔结”,唯有从双臂处着手,慢慢打开链结,此时负责监管他的智敏或从旁劝解,或以武力制服,便可阻止其入魔。
但这一次阴错阳差之下,智空竟顺利解开了“降魔结”。他手握“神蛟索”,仰起粗短的脖子,一口口大气涌入肺里,全身说不出的快活。
“哈哈哈......哈哈哈......”智空不自禁地狂笑起来,“你叫‘铁石剑王’?老子倒想看看,是这根铁链硬,还是你这铁石硬!”
朝阳真人漠然道:“很好。我这一生杀人无数,但剑下从无半只冤死之鬼。好叫三位知道,你大和尚打伤的那小子是我的儿子,那女娃是他刚过门的媳妇,大和尚一掌伤了我两个孩儿,害死了我一个未出世的孙儿。”
智敏一声惊呼,颤巍巍地说道:“这,这......当真?”一时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智空也是一改嚣张之态,眉头紧锁,似乎在回想什么。
朝阳真人话刚说完,长吐一口气,蓦地纵到智空身前,一剑弹出,智空随手挥出一截“神蛟索”,横扫而来。此刻他牵绊尽去,意到力发,威力比之先前强了不知多少。朝阳真人自忖内力不弱,但一听到破空声便知不易招架,当下长剑虚晃,避开“神蛟索”,不跟这臭和尚拼力气。
智空臂力一收,链头滴溜溜一转,径往朝阳真人胸口打去。朝阳真人展开身法,在拔仙台上纵横来去。论蛮力,他敌不过智空,但四象宗的轻功独步天下,“神蛟索”攻势虽然凌厉,却也伤不到他分毫。
斗到二十余回合,朝阳真人身法转疾,“神蛟索”已渐渐跟不上他的步子。智空又气又急,忍不住开口骂了起来,同时不住地催加内力,铁链所到之处,山石瞬间被击得粉碎。
朝阳真人边打边走,倏忽间距离智空已不足三丈远。智空陡然惊觉过来,“神蛟索”奋力扑上去,急取敌人后背。朝阳真人腰身一拧,举起长剑砍向铁链。只听“当”的一声巨响,朝阳真人的兵刃断成了两截,身子一晃,朝着智空倒飞过去。
智空见他后背露出老大的破绽,心下大喜,左手呼的一拳送向他的后心。满拟这一下定可将对方毙于拳下,却不料朝阳真人这一招乃是诱敌深入的苦肉计,他在硬接智空的“神蛟索”时,早已将一股浑厚的真气搬到胸口,护住了心脉,智空摧枯拉朽的一击只是震伤了他的手臂,并未造成内伤。
智空一时大意,正中对手下怀,当他拳力送出之时,朝阳真人手中的断剑也悄无声息地扎向了他的胸口。
便在此时,一条人影迅如电光般地冲到二人身侧,正是智敏。他是密教中精通“五智如来印”的绝顶高手,修为尚在智空之上,但见他左手轻推,一道劲风顿时将朝阳真人的断剑吹偏,同时右手三根指头搭上智空的手腕,一股粘力将智空的拳头带向自己。这一手看似无奇,但招式之巧,内劲之强,实在是叫人叹为观止。
霎时间,朝阳真人心神剧震,暗道:“不想中土之外,亦有此等高手!他二人若联起手,老道可要死在这大山上。”他心肠狠绝,明知此僧是来劝架,仍起了杀意,当下顺势转身,断剑划了半圈,一下刺进了智敏的胸口。
智敏一招间化解了两大高手的杀着,委实已用尽了毕生之力。正要凝神应对智空威猛绝伦的余劲,忽觉胸口剧痛,体内修炼多年的真气瞬间溃散,智空的拳劲不及收回,冲开他刚结成一半的手印,一股脑儿地落在了他的小腹上。
智敏瞪大双眼,却什么也看不到,朦胧中,感觉自己成了一片纸人,顺着山风飘出了太白山绝顶。在摔出拔仙台的一刹那间,他终于看到了一张脸,那张脸属于师兄智海,焦黄清瘦,两腮微微内陷,他瞧了数十年,自是再熟悉不过,只不过,那脸上的神情却是陌生之极。
智空呆了片刻,忽地奔到悬崖边,崖下一层层云雾如诡如幻,数十年朝夕相处的师兄早已不见身影。他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噗通”跪倒,右手兀自抓着“神蛟索”,左手划出,一块三百余斤的巨石笔直地飞出二三丈远,才向崖下落去,紧跟着山石撞击,回声传到他的耳中。智空眼光一转,直逼站在一旁的智海,怒道:“你看着他掉下去,怎不拉他一把!”
智海转过面来,笑道:“一个死人,拉上来做什么?”
智空怔了怔,只觉得这位大师兄的表情好怪,尤其是双瞳中射出的两道精光,和嘴角那淡淡的一抹笑容,骄傲中夹带一两分的顽皮,仿佛他不是一个聪明睿达、待人宽厚的佛门高僧,而是个不可一世的骄狂后生。
智空惨然道:“拉上来做什么?呵呵,咱师兄弟往日的情份都不作数吗?”智海道:“出家人五蕴皆空,你这般执着于世情,可曾把尊者的教诲放在心上?”微微一顿,又笑道:“那也罢了,杀智敏的人就在你身后,要怎么做,自己掂量吧!”他的话似句句带有魔力,智空横竖正反都觉得对,听完一跃而起,转身向朝阳真人扑了过去。
朝阳真人看着智敏重伤坠崖而亡,三大强敌总算除掉了一个,心中却颇感沉重。自己一生之中从未以如此方式杀人,何况智敏也未必该死。但首恶未诛,他终是不甘心,于是抖擞精神,持断剑又和智空斗了起来。
智空铜筋铁骨,力胜九牛,但武技不精,又犯了心浮气躁的大忌,不到五十回合便被逼到了下风。朝阳真人对智敏或许还心存歉疚,对智空却是恨之入骨。
三天前,他正在真武殿与四象宗宗主商议宗内大事,青龙堂一名弟子急匆匆地闯进殿来,说大师兄夫妇在长安城中被恶人打伤。这“大师兄”便是朝阳真人的独子。朝阳真人一听之下,惊怒不已,待赶回家中,得知爱子被人以内力震伤,幸好从小习练内功,根基深厚,伤势已暂且压住。但儿媳怀胎三月,吃了一记重手,不幸流产。
朝阳父子心如刀割,脸上均是杀气冲天。堂下弟子早已沿路跟踪,时刻报知敌人去向。朝阳真人提剑大步而出,由弟子领路,于第三日正午时分赶到了太白山附近。
其时山脚下已聚集了十来个青龙堂的弟子,还有白虎、玄武、朱雀三堂的多名弟子,众人俱是满腔愤慨,喊着要一同上山跟敌人拼命。朝阳真人心想对方既有本事伤了自己的孩儿,武功只怕远在这干寻常弟子之上,何况临行前爱子特地告诫,对方三人瞧气势皆不是等闲之辈,于是让众人分头把守下山隘口,自己单刀赴会。
阳光悄悄退下了拔仙台,四周变得昏暗起来。山顶的风越刮越大,智海瘦短的身躯孑然而立,衲衣的下摆被风扯得笔直。
朝阳真人所练的“万木青龙剑”变化万千,迅猛无俦,智空虽然身负密教第一流神功,奈何面对的是中土最正大精妙的上乘剑术,眼看着便要落败,突然之间,智海的身子似被风吹了起来,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朝阳真人撞来,当真是快如鬼魅,轻似白烟。
朝阳真人心头涌起一丝不安,当即抛下智空,一剑斩向智海。智海微微一笑,右手中指弹出,正中剑身,朝阳真人未料他出手如此之快,只感虎口一热,断剑已飞离了手中,心下不禁骇然:“此人的内劲好厉害,我可大大不如!”他手中没了兵刃,又遇上如此强敌,不免暗生怯意。
不及转念,二僧已一左一右夹击过来。智空每一招都足以取人性命,朝阳真人若跟他一对一地拼斗,即便没有兵器,也自有法子避开他的攻击,但智海的拳路极尽诡异,看似漫不经心,却招招将朝阳真人逼到师弟的拳脚之下。朝阳真人在这对师兄弟的联手进击下,拼命还了四招,几乎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忽然眼前一花,只觉得智海的左臂一下子增长了二尺有余,五指瞬间扣住了自己右肩上的“秉风”穴。
朝阳真人急忙运劲抵抗,但已晚了一步,一股热烘烘的气流涌进了身体之中,四肢不由得阵阵酸麻。
智空双拳猛击,两股强悍之极的劲力排山倒海般扑向朝阳真人。朝阳真人离他的拳头尚有一尺之遥,已觉胸口窒闷难当,犹如顶着一块几百斤重的石头,深知若受了这一击,即便自己功力再强一倍,也非得命丧当场不可。他心中空空着急,不住地强运真气,但体内一点反应也没有。
千军一发之际,智海右手向侧一拦,顿时将智空的两只拳头架开了,这一下更令朝阳真人吃惊,眼见此僧随手那么一挡,既非掌法,亦非拳招,更不像指法或擒拿手式,但以实打实,分明强出智空不止一筹,这份功力,整个四象宗里只怕是无人能及。智空被师兄一招拦下,便垂手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智海的双眸在暮色之中显得尤为明亮,他向朝阳真人森然一笑,说道:“真人,你杀了贫僧的师弟,贫僧焉能坐视不管?唔,适才这一手便是咱密教的‘无上瑜伽大法’,请真人评点评点。”
朝阳真人从未听过“无上瑜伽大法”的名头,忍不住冷冷一哼,道:“鱼家大法也好,猫家大法也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智海叹了口气,道:“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怎可妄动杀念?”朝阳真人大怒,喝道:“贼和尚,何必假惺惺地充好人?赶紧给个痛快吧!”智海摇头道:“贫僧不会杀人。”朝阳真人冷笑道:“那你想怎样?”
智海微一沉吟,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个嘛,要想蝎子不蜇人,便拧断它的尾刺,要让毒蛇不再为害,便断去它的毒牙。”
说到这里,突然一顿,左手五指尖同时发出五道怪力,朝阳真人惨叫一声,肩头的关节竟被生生捻碎。但他性子极其刚烈,一叫出声,立即死死咬住双唇,不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嘴唇却被自己给咬破了。这种痛楚实在非常人所能忍受,饶是朝阳真人内功深厚,也疼得满脸青筋,浑身发颤,汗水一瞬间打湿了后背的衣衫。
智海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手,双目之中透出了一丝满足,右手兀自不离朝阳真人的肩头。智空叫道:“将这厮丢到山下,摔他个粉身碎骨!”这句话一说出,立时便想:“智敏师兄也早已粉身碎骨,说不定这时已有野兽和乌鸦在吃他的法身了。”蓦地心中怒起,恨不能立即冲上去将这道人的身体撕碎,只是一想到智海在旁,便又不敢擅自出手。
忽见智海面露惊诧之色,右手竖掌向前一拍,雄浑的掌劲顿时将朝阳真人推了出去。朝阳真人落地后顺势伏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卸去了一二成的掌力,一团腥血却夺口而出。
智空定眼望去,只见师兄的左脚旁横着一整条血淋淋的手臂,正是朝阳真人的右臂,朝阳真人左手迅速封了胸口的几处大穴,以免流血过多,然后捂着断臂处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此刻他不仅身受内伤,更断了一条手臂,鲜血顺着左手一滴滴流了下来。
原来,当朝阳真人的手臂被捻断时,智海从五指打入他体内的真气也由此减弱了大半。朝阳真人想到自己七岁练武,十一岁练剑,数十年来备尝辛苦,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修为,如今右臂被毁,就算能下得了这座拔仙台,从前的一身剑术也救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心中悲恸至极,忍不住瞪向智海,却见他正望着别处,脸上一副志得意满的神色。朝阳真人暗将真气运到右肩处,猛地发力震断了皮肉,这一下虽然极疼,但他右臂早已断了一半,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时时受人牵制,不如学壁虎断尾,舍弃一臂。跟着左掌打向智海的胸口,岂料智海的反应竟如此之快,且后发先至,一掌将他推了出去。
朝阳真人虽是败于两人之手,但自忖即便单打独斗,自己也多半不是智海的敌手,这一仗可说输得心服口服。他颤巍巍地立在智海面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想要看清这人的样子。
突然间,朝阳真人的脑子里浮现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人叫宁不臣,出身于河南太清宫,是现任宫主“剑圣”宁道一的义子。那个年轻人有着天下最奇特的眼神和最令人羡慕的武学天份,却在十年前突然离世。自己本只见过他二三面,便已对其风采武功终生难忘。
朝阳真人暗暗自嘲,心想自己定是伤势过重,才会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