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这首“登太白峰”乃唐代大诗人李白所作。俗语说:“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孤云两角,去天一握”,太白山之高,自古就享有盛名。
当日李白含恨离开帝都,登上太白山,想象着自己神魂脱窍,御风云端,一时间,心中长久以来的郁积之气仿佛都烟消云散了。长空万里,他越飞越高,几乎跳出了尘世,天关月殿也近在咫尺,只需再往前跨一小步,从此世上的苦难与不平都和自己再无瓜葛。
便在此时,李白回首一望,透过云雾,只见拔仙台上一名童颜鹤发的道袍老者手提雌雄宝剑,坐在一匹大青马上,向自己招手微笑。刹那间,诗人的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罐,终究又生尘念,不忍乘风而去。
许多年后,大诗人在太白峰留下的足迹早已被冲刷干净,而拔仙台却依旧静静地立在太白山的最高处。这一日午后,落日熔金,无边无际的云海中翻滚着汹涌的赤红浪涛。虽是夏季,山上仍可见到团团积雪。
突然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倏地出现在了拔仙台上,那人是个中年汉子,穿了一件厚布旧长衫,身躯修长英挺,双目中寒星迸发,两条眉毛微微上翘,犹似漆刷的一般。他走到拔仙台边,放眼环视,脸上顿时露出了喜色,嘿地笑道:“这才不枉咱奔波一场!”说罢转身望去,目光中,一个小小黑影从不远处一步一晃地走来。
中年汉子哈哈一笑,道:“都记住了么?”只听一个清脆的童音叫道:“记住啦!”
那小小黑影走到跟前,拨开紧裹在身上的大虎皮袄子,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胸脯一起一伏,大口换气,喷出一团团白雾。这山顶空气稀薄,冬夏积寒,少年吞了几大口山风,顿觉喉管发干,说不出的难受。
中年汉子左手绕到少年背心,贴了上去,少年只觉得一股热气瞬间流到了全身,霎时间舒服起来,心中好生羡慕:“要是我也学会了二叔的本事,这辈子都不会再冷了。”想到这里,抬起头笑道:“二叔,你教我的法子当真管用,我一路上来好不轻松!”中年汉子微微一笑,望着他道:“还冷不冷?”
少年摇摇头,又道:“二叔,我背口诀给你听,你瞧对不对。”中年汉子笑道:“好啊,咱们先说好,你若背错,可不准再提武功的事!”
少年满不在意,朗朗念道:“天地正气,积久自得,练气之法,在于心定,息定,神定。以神助气,使之气足纯阳而可定,后以可定之气助神,神气俱定,则气至无而神自纯阳。神一寂照,仙道得实......”
这少年叫云天,是个孤儿,从小由叔父一手养大。叔父名叫云冲之,是个闯荡江湖的闲人。半月前,叔侄二人路过长安城,云冲之突发奇想,带侄儿到太白山一游。二人攀了一程,云天人小腿短,越走越慢,眼见叔父在崎岖险峻的山道上攀行如飞,便和在平地上行走无异,心下大为艳羡,于是央求他教自己武功。
上一次云天开口恳求,叔父没有答允,只是教了他一些打坐、认穴的窍门。
云冲之迟迟不传授武功,那是心中另有考虑。只因这一次山上风光奇佳,云冲之心情大好之下,忽想:“我一向自诩为世上最疼他之人,莫非连几手武功也教不起么?”言念及此,当场便传了几句口诀。
那口诀是他所练武功的心法总纲,对别人并无多少实用之处,何况其中字字句句都是艰深晦涩,若非他亲自讲解,无人能领会当中的深义。云天听了一遍,只觉得句句绕口,犹如亲身走进了一座迷宫。
云冲之念了两遍,不待他提问,又教了一门适合在山上行走的轻身功夫。云天依照此法行走,果然变快两倍不止,抑且大省气力。他分心两用,一边揣摩脚下出步,一边默默记诵叔父传授的口诀,不知不觉间,已离山顶越来越近。云冲之却如一头游戏山中的大猿,攀岩附壁,饱览仙山胜景。
“虚极静笃,了无知觉,是为真静,恍惚中有妙觉,是为真动,动而不真,真气不纯。虚无之道,虚化神,神化气,气化精。以精留气,以气留神。神存则生,不存则死。”转眼间,云天念完了口诀,抬头望向叔父。
云冲之也望着侄儿,脸上神色复杂。这段口诀共五百余字,他只念了两遍,这小子已记了个一字不差。他想起了这孩子的父亲,心下一酸:“天儿记性过人,自是随了他的死鬼老爹,有什么稀奇?”想到这里,内心深处忽地升起一丝好奇,若这孩子学了自己的武功,将来会强到什么地步?
他心头发痒,背着双手在云天面前转圈,蓦地脚下一停,自言自语道:“有了,老混蛋才是行家,何不请他帮忙......不,不成,他只会害了天儿。”云冲之生平遇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此时却犹豫起来。
正踌躇间,忽听云天“呀”地叫道:“二叔,你快看!”云冲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右前方的云雾之下,危峰兀立,刀削般的峭壁上有三个黑点在快速移动,不由得微微一惊:“这三人胆量不小,本事更是不弱!”
片刻间,三个黑点快到了拔仙台,云天亦瞧清黑点是人,不禁骇然,两眼瞪得几乎凸了出来。
那悬崖深达万丈,绝壁上都是积雪,那三人徒手攀岩,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的厄运。云天扯了扯叔父的衣襟,颤声道:“二叔,他们是......是鬼吗?”云冲之呵呵一笑,道:“有我在,三只飞鬼算什么?”伸手揽住他,二人在拔仙台的西面一角坐下。
不大会儿,身后突然传来“噗”的一声轻响,云冲之暗忖:“这人落脚甚轻,功力可不一般啊!”紧跟着“砰砰、叮叮叮”之声发出,又有两人登上了拔仙台。
云冲之恍若未闻,从怀中掏出一只拳头大的桃子,塞到侄儿手中。云天不知有外人到场,靠在叔父怀里啃起了桃子。
忽听一人粗声粗气地叫道:“喂,四象宗就来了你一个?”云冲之在心里骂道:“呸,四象宗给我提鞋也还不配!”并不答话。那人见他不理自己,哼了一哼。跟着“叮叮叮”的一阵响,只听一人喝道:“师弟,住手!”
云冲之感到身后有股劲风飚了过来,心知此人出手必重,当即将真气运至后背,那人的五指刚碰到他身上,立时觉得犹如摸到了一团火,慌忙退了回去,瞪着云冲之大嚷大叫:“老子跟你说话,你敢不理睬,嘿嘿,看我不扭断你的脖子!”
云冲之起身转过脸来,哈哈笑道:“老子看风光,跟你这头臭猪有什么好说的?”说话间打量了一圈,眼前有三个中年僧人,当先一个穿着一身黑衣,体型胖圆,四肢和颈间缠了几圈拇指粗细的黑铁索,鼻似猪鼻,眼如牛眼,神情又是丑陋又是凶恶。他身后是两个瘦僧,一个身穿红衣,面朝云冲之,另一个白衣胜雪,站在悬崖边向远处的石海眺望。
云冲之一转身,二僧俱是一愕,原来此人身旁还有个少年。
黑衣僧两眼凶光毕露,恶狠狠地道:“你说谁是猪?”红衣僧道:“师弟,他说的是猪,跟你有什么相干?你已将人家打得呕血重伤,万不可再行凶了!”黑衣僧闻言全身一震,闭起眼睛,双手合十,但眉毛根根发颤,铁链抖得直响,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红衣僧向白衣僧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云冲之一头雾水,觉得这三僧一个比一个怪,当下牵着云天往拔仙台下走。经过白衣僧时,忍不住多瞧了他一眼,暗想:“这和尚有如此修为,不知是在哪座庙念的经。”
“二叔,”下了拔仙台,云天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和尚干嘛套在铁链里?不累人么?”云冲之停下步子,笑道:“我问你,狗为什么要栓在项圈里?”云天皱眉道:“自然是怕它咬人,这个......大和尚也会咬人么?”
云冲之冷笑道:“怎么不会?胖和尚力气太大,若除去狗链儿,不知会咬死多少人呢!”
云天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这时,前方山道上又走来一人,那人五旬左右的年纪,身上一件青色道袍,头上一顶混元巾,背上绑着一柄三尺六寸长的宝剑,脚下步子拉得极大,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跟前。他一步未停,从二人身旁经过时,只用余光扫了云冲之一眼。
云天低声道:“二叔,他是来找那三人打架的!”云冲之道:“哦?你怎么知道?”云天吐舌道:“这道士的模样像是要吃人!”云冲之不觉莞尔,顿了顿道:“你看他们谁像好人?”云天摇了摇头。
二人继续往山下走了片刻,云冲之突然叫道:“哎哟,朝阳那臭道士一个打三个,要吃大亏啦!”云天奇道:“朝阳?”云冲之说道:“那是他的道号,他在江湖上的诨号你也听过,叫做‘铁石剑王’。”云天吃惊道:“就是他?”
“嗯,”云冲之道,“这厮的剑术确是一流,只可惜太过托大,总是独来独往。”云天愣了半晌,却听云冲之又说道:“天儿,咱们回去瞧瞧,你跟在我身边,不要说话!”云天尚未答话,已被他抱在了怀里,耳边风声如虎,也不知叔父奔得有多快。
“伤人的就是大师你了?”朝阳道人的语气显得很平稳,落在云天的耳朵里却隐隐多了一股杀意。叔侄俩刚到拔仙台下,便听到了朝阳的声音。“是又怎样?”黑衣僧粗大的嗓门震得人耳鼓生疼,“老道,你不带帮手来?”
朝阳道人解下宝剑,一拍剑鞘,冷然道:“它就是我的帮手!闲话少扯,你们是三个一起上,还是车轮战?”红衣僧抢着说道:“真人息怒,智空师弟一时鲁莽,失手伤了贵派的人,贫僧这里代他赔不是了!”
朝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他是智空,其他两位呢?”红衣僧心下一喜,合十道:“小僧智敏,那位是小僧的师兄,智海。”朝阳道人手臂一振,“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只听他高声道:“好极了,贫道朝阳,忝为四象宗青龙堂堂主,三位大师请赐教!”
红衣僧这一惊非同小可,素闻四象宗朝阳真人剑术极强,脾性刚烈,外人因他出手狠辣,六亲不认,也多称他为“铁石剑王”。红衣僧知道智空这一次闯了大祸,正苦思对策,不料“叮叮”之声忽起,智空已向朝阳真人扑了过去。
朝阳真人一抽长剑,振臂弹出,出剑之快,果真是世所罕见。智空脸色陡然一变,猛地一把抓起身上的铁链迎了上去,“铮”的一声,朝阳真人手臂一阵酥麻,心中暗凛:“贼和尚力气好大,这一身肉可没白长!”右臂缩转,蓦地一个纵身前跃,长剑抖动,瞬间八剑连刺,犹似一瓢水泼向智空,智空足下不动,将铁链紧紧缠在两条臂膀上,向外荡开,朝阳真人长剑上的力道虽大,但撞在智空两条手臂上顷刻间便被化解的半点不剩。
智空本来被他又快又狠的剑招逼得手忙脚乱,这一轮交手下来,顿时信心暴涨,咧开大嘴嘿嘿直笑。
智敏在旁说道:“真人手下留情,贵派弟子伤得如何?小僧携有治内外伤的灵药......这个,唉,智空师弟闯下大祸,小僧也是责无旁贷,恳请阁下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位师弟......”他兀自絮絮叨叨,那二人却已斗到到了紧要之处。
剑刃与铁链的碰击声中,朝阳真人面无表情,身子仿佛幻化成了一道青光,将智空围在中央。智空却再也笑不出一声来,左臂抡起格挡,右手挥舞铁链甩向敌人。但朝阳真人身法好快,每次智空铁链击出,他早已连换了两个方位。智空大声怒吼,发了疯似地回击,却连个边也碰不着。突然之间,他惨叫一声,右肋被轻轻带了一剑,鲜血流了出来。
智敏瞧得心惊肉跳,暗暗佩服朝阳道人剑术精湛,寻思:“师弟的神力未臻圆满,这样下去可不大妙!”忽听场上一声大喝,智敏吃了一惊,只见智空勉强迫开朝阳,右手抓着一丈来长的铁链猛力挥击,不断抡圆,朝阳真人忌惮铁链上浑厚威猛的内力,一步步后退,智空脸色通红,神智显得有些模糊,手臂上的链索一圈圈解开,于是他手中的铁链越来越长。
智敏叫道:“不好!”闪电般冲向智空。智空敌友已经不分,铁链带着尖锐的破风声扫向智敏。智敏不慌不忙,右手倏然从链下穿过。朝阳真人只当他要空手硬抓铁链,正惊疑间,智敏五指虚握,黑蟒般的铁链顿时被一股大力冲向空中,从智敏头顶飞过,砸在了他身后的一座石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