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诗人杨万里在送别友人的一首诗中写道:“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以小见大,托出六月西湖的绝美风光。其时尚未到盛夏六月,但杭州之西湖,西湖之莲荷,已可略见一斑。
杭州城的一家百年老客栈中,跑堂的伙计往来穿梭,正忙得不可开交。掌柜的几根手指飞也似地在算盘上拨弄,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大堂上东南角的一张桌子旁围着三个形貌特异的汉子,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当中一个身材粗壮,背上绑着一柄九环刀,另外两人一个黑脸长颈,一个白脸大鼻,身旁各靠着一柄四尺长剑。三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小声谈话。
只听那使刀的大汉笑着问道:“二位老兄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黑脸剑客闻言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嘿道:“邱老大,你说的无非就是盛老庄主的寿辰吧?”
邱老大笑道:“左右没事,兄弟我胡乱找话,总好过咱们做三只闷葫芦。钱大哥,红云庄如今可不景气,盛老庄主大寿,江南武林之中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难不成‘火神’盛泽生一去,红云庄便树倒猢狲散啦?兄弟可听说,当年盛老庄主可是江南武林的第一号人物!”
那姓钱的汉子手中一顿,点头道:“这倒不假。兄弟生得晚了几年,没能一睹老庄主当年的风采,但‘火神’盛泽生神勇盖世,却是兄弟亲眼所见。只可惜十几年前出了那件大事,盛大侠不幸遇难,打那以后,红云庄的声威一落千丈。老庄主白发人送黑发人,嘴里不说,心里当然不好过,要不然好好的一个寿辰怎么会如此冷清?唉……”
邱老大被勾起兴头,急道:“十几年前出了什么大事?‘火神’何等英雄,怎地竟也遭了毒手?”那钱姓汉子见他猴急,有意卖弄,当下不急不慢地道:“老弟你这话可不对。要说盛大侠的烈焰真气霸绝天下,自是无人敢小看,但俗话说:‘一山更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当年那个大魔头横空出世,劈神斩佛,武功确是盖过盛大侠的。”
邱老大皱了皱眉,道:“天下当真有这样的人物么?”姓钱的汉子神色略显不悦,道:“怎么没有?我虽没亲眼目睹,但这件事千真万确!哼,那人有通天之能,否则怎么会连太清宫的执法官都败于他手?”
邱老大惊道:“什么?连执法官都是死在他手里的吗?”姓钱的汉子怪道:“这事早已轰动天下,你怎么不知道?”邱老大道:“兄弟久在海外,并不知情,等上了岸才听到些传闻。钱大哥,那大魔头到底是什么来历?”
钱姓汉子正要说话,旁边那白脸汉子冷不丁崩出一句:“嘿嘿,邱老大,你别问了,他钱荣要是真知道,眼下就不会活生生地坐在这乱放仙屁了!”邱老大一怔,问道:“秦兄这话却是什么意思?”
钱荣不满道:“秦文杰,老子不知情,难道你就知情了?哼,你说见过那人的都死了?嘿嘿,莫非当年逃回来的那两派掌门是鬼不成?”秦文杰不答,右手搓着几粒瓜子,嘿嘿冷笑。
此时伙计呈上酒肉,笑道:“三位好汉久等了,请慢用!”邱老大拍开封盖,斟了三碗酒。三人干了半碗,吃着酱牛肉,一时无话。
过了半晌,邱老大又道:“小弟有个疑问,正想请教两位!”钱荣道:“请讲!”邱老大道:“那个大魔头如此厉害,宁真人为何不代爱徒出战?”
钱荣愣了一会儿,摇头道:“兄弟,你问的这个问题咱也不懂。”邱老大追问道:“难道他不管徒弟的死活?”秦文杰眉头一皱,摇了摇头。
钱荣沉吟道:“这事确有古怪,兄弟也不好乱猜。但宁真人一向德高望重,武功嘛,更是不用说,此事八成是有别的缘故。”
话音刚落,忽听对面侧坐着的一人冷声道:“宁道一那老儿已老朽不堪,行将就木了,怎么敢去送死?嘿嘿,师父没胆,徒弟也是废物,那姓盛的也不过如此!哼!”这话一出口,顿时惊得满堂侧目。
邱钱秦三人骇然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满脸皱纹,约莫六十岁的老头儿。钱荣心道:“老家伙不知好歹,这几人岂能随意辱骂?此地距离红云庄不过数里远,就不怕传到盛家人的耳朵里么?”
他久惯江湖,见多识广,仔细打量间,忽地想到一人,心里一惊,起身抱拳道:“阁下莫非是‘囚龙拳’岳先生吗?”旁边两人都是一震。那老头儿转过脸来,哼道:“正是老夫!”说完又别过脸去。
三人见他如此傲慢,皆感愤怒,但又都忌惮他的铁拳,不敢招惹,当下对望一眼,埋头继续喝酒吃肉。
这时却听一人冷笑道:“盛大侠若在这里,只怕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声音爽朗,中气十足。他话音刚息,又一人跟着咯咯笑道:“几年前你在宁真人面前吓得逃之夭夭,这么快就忘了?”声若乳莺初啼,似怒还娇。
这二人遥遥对望一眼,刹那间均是一震,不约而同地转开目光,皱起了眉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先说话的是个十六七岁,身穿红衣的俊朗公子哥,体格健壮,剑眉怒张。厅中有人识得,低声叫道:“是盛小哥!”
那后说话的却是个妙龄少女,凤目蛾眉,肌肤胜雪,发如黑瀑,笑盈盈地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与她同桌的还有一男一女,均都背对着门口,看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
众人都想:“这是谁家的千金,生得像仙女一样。只不过多事了点,怕是要吃苦头了!”有人不免为她担起了心。
那老头儿正是岳无逆,他近来在洞庭湖畔静极思动,随处闲逛,碰巧来到江南红云庄一带,又恰好听人议论太清宫门人,想起六年前抢人不成,大失颜面,顿时心生不悦,出言讥讽了几句,不料竟遭到两个小辈冷言顶撞,一时间心中怒极,“噌”地站了起来,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谁家的小娃娃,都给老夫滚出来!”桌上一只碗被震得团团直转。
那红衣少年纹丝不动,兀自端着酒碗啜饮,神情漠然。角落里的那名少女却嘻嘻一笑,叫道:“天哥哥,这老贼要欺负我呢,你快帮我打他!”
岳无逆怒道:“你说谁是老贼?”说话时右掌一挥,一根筷子“嗖”地飞向那少女。
红衣少年蓦地叫了一声:“快躲开!”袖中激出一道虹光,撞向那根筷子,却终究不及筷子迅疾。眼看少女就要被击中,跟她同桌的少年右掌倏地向外划了一个圈,立即缩回,筷头猛然一转,疾冲而上。那道虹光失了目标,“呲”的一下没入了墙壁中,竟是一柄锋利的宝刀。
邱钱秦三人瞧向头顶,只见那筷子钉在一根横木上,筷头陷进去有寸余长,足见岳无逆这一下出手之辣,功力之深。但那少年随手一拂,便将岳无逆的劲力带向了别处,这等年纪和修为更令他三人吃惊。
红衣少年眼见那少女差点死在岳无逆手中,不禁后怕,心里暗骂老贼心狠手辣。
此时,与少女一桌的两人起身转过面来,众人一瞧,俨然便是一双俊俏儒雅的少年男女。三人往那一站,满屋看客无不暗暗称赞。那少年脸色有些尴尬,挡到二女前面,抱拳道:“岳老先生,咱们又见面啦!”
岳无逆听他称呼自己,微觉诧异,定眼细看了一会儿,忽地破口骂道:“小畜生,是你!”又望向那个嘻皮笑脸的少***阴一笑,道:“宁丫头,你也长大啦!嘿嘿,好,好得很呐!”再瞧另一个少女,玉颊流辉,亭亭玉立,依稀有几分熟悉,却不认得了。
这三人正是云天、宁羡仪和林宛月。从太清宫到杭州城,历经一月有余,三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红云庄附近,本想在此投宿一晚,略事休整,第二天再去庄中拜见,不料前脚一进客栈,岳无逆这个老相识后脚便跟了进来,当真是冤家路窄。三人这六年间,容貌发生了不小的改变,故而岳不逆若不细看,绝不能轻易认出来。
三人都知他铁拳厉害,极不好惹,本打算默不作声,蒙混过去,却碰上几人发生口角,宁羡仪听他辱及爷爷和已逝的三师叔白玄真,一时气不过,便顺手抓了把盐巴,给他揭一揭六年前的伤口。
如此一来,不免惹怒了岳无逆。但见他面红如血,目含怒色,似乎就要挥拳砸了过来,突然又诡异一笑,两眼中迸射出不怀好意的光芒。
岳无逆眼神一变,云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暗道:“看来他对那人的剑法还不肯死心,又想劫持羡儿去换剑谱。”当下打定主意,一心护住林宁二人。这是他武功练成以来的第一战,在此之前,他只和朱子敬、林宛月交过手,但那都是同门之间的切磋演练。
他稍一定神,回头将墙上的刀拔出,只见刀长不过一尺八寸,刃口薄如蝉翼,阔背泛红,手柄上缠了几圈黑色绷带,造型十分精巧。他心中暗赞,左手一送,将短刀对着红衣少年投了过去,口中说道:“多谢少侠仗义出手!”
红衣少年接过短刀,笑道:“若早知道云大哥有这身武艺,小弟怎么敢献丑?”云天奇道:“咦?你认得我?”
“哈哈,六年前咱们有过一面之缘,只可惜当日小弟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请教。”红衣少年说着,转眼看向宁羡仪,轻轻叹道:“羡儿,宛月,你们当真认不出我了吗?”
宁羡仪和林宛月正觉得他脸熟,心中已有猜想,却不敢冒冒失失地相认。
忽听岳无逆哼道:“小子!你这是火焰刀吧?盛泽生是你老子?”红衣少年轻轻抚过刀面,冷着脸说道:“正是先父。你刚才骂了他,我可听见了!”
原来这少年就是盛铭雪。众人见他为了维护亡父名声,与岳无逆这凶霸老儿冷面对峙,丝毫不让,俱感佩服,纷纷想:“盛庄主得儿如此,当含笑九泉了。”
宁羡仪忽然拍手叫道:“啊哟!我记得啦,你是呆子阿雪!嘿嘿,长得这样好看,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林宛月碍于敌人在场,只是远远地微笑示意。
盛铭雪暗暗松了口气,心道:“总算你们还没把我忘了!”随即苦笑道:“当着外人的面前,你就不能叫我的名字吗?”云天见他眉眼之间隐约还有六年前的影子,只是少了几分昔日的稚嫩之气,听二人相认,心中一喜:“这可巧了,我们正要去拜访,你就来了。”
岳无逆怒道:“你们罗嗦完了没有?云小子,宁丫头我带走了,想要回人,让宁道一拿东西来换!”说着向宁羡仪走了过去。
钱荣和秦文杰四目一对,同时惊道:“是‘剑神’宁不臣的女儿!”
这时便听盛铭雪寒声道:“老贼,你想害她,不妨先过了我这一关!”宁羡仪怔了怔,一对美目悄悄地望着他,幼时的记忆如流水般掠过心头,不由感到一阵甜蜜。
大堂上,店里的伙计见气氛不对,想要上前劝架,掌柜的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低声骂了一句:“蠢材,不要命了!”
岳无逆一把年纪,哪里受得了小辈的辣语相犯?但想到这少年的祖父,不禁强抑怒火,心想:“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老夫只管抢人便走,他日再好好教训这目中无人的臭小子。”当下冷哼一声,加大步伐,伸手就去拨云天肩膀。
巨力及体,云天身子一歪,便要摔倒。岳无逆心中冷笑:“小畜生还是那么不自量力,这点本事也敢多管闲事!”
正想间,只见云天一扭腰,身子重又晃了回来,原地站得笔直。
岳无逆顿觉诧异,他这一拨看似简单,实则已用上了三成功力,存心要叫云天跌个跟头,未想竟推他不倒,惊诧之下,铁拳扫出,直奔云天额角后的“太阳穴”,这是人体十二分紧要之所在,对习武之人来说,更是如此。
众人见他动手,纷纷沿壁退开,邱老大三人也丢肉弃酒,靠在一边,心想:“岳老儿疯了么?跟一个少年动手,岂不叫人笑话!”
云天矮身让过一拳,挥掌往他腰上拍去,岳无逆鼻间一哼,斜肘击他掌心。云天的手掌便如一阵风,倏地横移半尺,又扫向对方的面门。
岳无逆心头一凛,手臂疾往前探,猛地扣住云天肩膀,跟着右拳“砰”地揣中他侧腰,霎时间,只觉他腰上肌肉微微一陷,紧接着一股力量如潮水般扑了回来。
旁人只道岳无逆已然得胜,但岳无逆本人却心下一震:“这小子才几年不见,竟练成了如此不弱的内力!”慌忙变拳为爪,连皮带肉揪住他的腰,臂上一运真力,顿时将云天抛飞到了身后。这是他“囚龙拳”里的一招“酒池金刚”,对手只要内力不及自己深厚,势必下盘难保,任他摆布。
突然间,宁羡仪惊呼一声,指着门外叫道:“我爷爷来啦!”岳无逆对宁道一向来很是忌惮,闻言不觉一惊,但随即便想到上了这丫头的当,冷笑一声,钢筋般的三根手指搭向宁羡仪瘦弱的肩头。
正要得手,忽觉眼前一亮,一名白衣少女抢在宁羡仪身前,正是林宛月。但见她神色镇定,太玄柔掌引而不发,双臂间犹如环抱着一对太极阴阳鱼。
岳无逆怪叫道:“小丫头速度倒快!”定眼一瞧,只见这少女肌肤娇嫩,容色清丽,宛若明珠美玉一般,一时间哪里还下得去狠手?想挥袖将她推开,猛觉得后脑生风,心头不由一凛,急切间一个转身,左臂如一柄长刀向外斜砍。不料小臂上突然一麻,“孔最穴”竟已被云天拿住,他是饱经恶仗的高手,手臂虽给人制住,灵台却清净如故,当下右拳倏起,挟着一股疾风打向云天胸口。
他的铁拳厉害无比,这一拳若打在对手胸口,非死即伤。但云天恍若未见,闪电般从他腋下钻过,一掌印在他肩后。岳无逆身子一颤,往前迈了半步。这番兔起鹊落,委实大出众人所料,满堂的人全未想到眼前这少年竟有如此骄人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