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次的经历深刻教育我,混吃等死的日子果然也不是那么好过的。病好后,每天早上我都早早起身,在揽月阁里跑上几圈,再练练跆拳道,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体质变好一点。
天气转暖,微风熏人,衣衫渐薄。
我穿着一件浅青色的襦裙,坐在揽月阁里的秋千上的嗑瓜子,晒太阳。正吐瓜子壳吐得噼里啪啦响时,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
琴声如山间小溪蜿蜒而下,撞石叮咚,清脆悦耳,在暖暖的春.光里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渐渐,无数山间小溪相遇汇聚,波涛如怒,声势喧天,轰隆作响。琴音铮铮间,我早已走出院子,在琴音的指引下,来到莲池边。
池中心的畅怡亭里,一袭天青色衫子的少年坐在紫檀木案几前,半闭着眼,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间翻飞,神情安然。
我在莲池边站定,静静欣赏如此一副文雅少年醉在琴弦间如诗如画的景象。
终于,如怒的波涛翻山越岭,穿越千山,流入大海的怀抱,缓缓归于寂静。琴音渐静,亭中的少年慢慢睁开眼。我本想往回走,可亭中的徐颢之已朝我这个方向看来,一直躲着不是办法,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的。我深吸一口气,稳住杂乱的心绪,使步伐自然地向亭中走去。
“在那里偷听多久了?”他微笑着对我说。
我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我怎么就是偷听了,我是光明正大地听好不好,不过,嘴上却说道:“你弹得真好听,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琴声。”
其实,来到这里,我只听过他一个人弹琴。没有比较级,只有最高级。
说着话,我在他的对面尽可能动作优雅地坐下。不过,优雅也是需要天分的,显然我天生缺乏这种天分,故作优雅只让我像西施她家邻居东施。
徐颢之倒是对我的故作优雅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摇摇头道:“我的琴艺不过泛泛,放眼南临,琴艺在我之上者不在少数,就拿近的说,我的琴艺比之七皇子,也是望尘莫及。”
我对抚琴没什么研究,只觉得他弹得当真好听,至于他说的话是自谦之故,还是真的技不如人,我无法知晓了。
见他神情有些怅然,我开口道:“有人为抒发心中郁结之思抚琴,有人为诉说欢欣愉悦之情抚琴,亦有人为钻营功名利碌以技求前程抚琴,每个人抚琴都有不同的原因,但唯独没有为抚琴而抚琴这个缘故。”
说话间,他淡笑伸手轻轻拂去挂在我衣服前襟上的瓜子壳,动作如行云流水,万千风雅,宛如是拂去他肩上的一枚枯叶,袖上的一瓣残红。
我不由心中一窘。
不等他开口,我又说道:“既然如此,为何要与人一较高低呢?喜欢弹时就弹,不喜欢时就不弹,管他弹得比别人好还是不好,我想,弹琴于你而言不过修身养性而已,若生了比较之心,就适得其反了。”
徐颢之见我说出这一番话,脸上淡淡的讶然之色。半晌,轻笑一声,“没想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的话也这么头头是道的,竟然开解起我来了,几年不见,竟有点不像我那个无法无天的妹妹了。”
我心里咯噔一跳,从我来到这里,他是第一个怀疑我的人,当初我对大哥和二姐谎称失忆时,他们也只是一脸忧色,没有丝毫怀疑。如果被他们发现我不是真正的徐蘅兮,我也许就会被当做怪物处理掉,后果无法预料。
不过,说不定他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有其他意思,我不能自乱阵脚,从容巧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小丫头片子,我今年可十三岁了,你不过也就只比我大四岁,如果我是小丫头片子,你就是毛头小子。”
徐颢之闻言,笑容晏晏,“失了记忆,嘴上不饶人这点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性子还是和以前有点不同,”他一顿,深看我一眼,继续说道,“若换了以前的你,玉琼楼怕是离关门大吉也不远了,纵使我们不出面,你也会想法设法出了这口气不可,你说,失忆会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呢?”
如此极具侮辱性的骂人比赛虽然不至于摧残我这种根不太正,苗不太红的歪瓜裂枣,但并不代表我毫不在意,伤害未遂却终究来者不善。心里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胖掌柜,有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可现在我找不到债主,让你当这个冤大头可好?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我不是什么打碎牙和血往肚里咽的老好人,从来不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然而,我不会记仇的,真的。
我会有仇报仇。
这点,徐蘅兮和我倒是相似,也许就是这种来历不明的相似在冥冥中注定我和她终究合为一体,她的身,我的魂。
可是,若我此刻说出什么报复之言来,就有为迎合他所言的嫌疑。我目光静静望着琴弦,若有所思,道:“以前年幼不懂事,如今我也长大了,即使失忆,但也知晓事理,我有错在先,怎能乱耍横,平白为徐家抹黑。”
我不会乱耍横的,真的。
我会有条不紊并且一丝不苟地耍横。
徐颢之目光依旧柔和,不见波澜:“蘅兮长了六岁,果然懂事许多。明日,我们一起去玉琼楼吧。”
“去玉琼楼做什么?”
“几位好友相聚,顺便平息近日对你不利的传言,玉琼楼孙掌柜知道你的身份后,第二日诚惶诚恐地来府上致歉,说要设宴向你赔罪,公主让二姐代为接待,二姐矢口否认了这件事。”徐颢之道。
不用细想,徐颢之肯定是知道我的糗事的,那日他从宫中归来,遇见去玉琼楼找我的二姐就一道去了。但当面提起,我自诩脸皮不薄,也微微尴尬了。
“这样极为不妥,我若去赴宴,不就等于昭告全京城的人谣言属实了,还嫌知道的人不够多吗?”我愤愤道。
徐颢之望着我的一脸着急,轻笑一声,“不是让你去赴孙掌柜的宴,而是大张旗鼓地和我一起到玉琼楼见几位故人。”
大张旗鼓?我眉头一挑,知道他的用意何在了。
孙掌柜,你放心,狠宰你的时候我绝对不会眨眼睛。
徐颢之淡笑看我一眼,信手拨弄了几下琴弦,清水淡淡般的几丝琴音氤氲散开在空气中。
片刻后,宜安公主身边的丫头紫玉来到亭中,恭敬行礼后,娇声道,“二少爷,四小姐好,二表小姐小姐递了拜帖,明日将会拜访四小姐,公主吩咐请四小姐务必做好准备,不要怠慢了客人。”
见我不解,徐颢之道:“是舅舅的二女儿李静娴。”
徐颢之为二姨娘所出,二姨娘李氏的兄长是现今的户部尚书李问岑。
李尚书之女为何此时心血来潮来拜访我,这位李小姐难道是徐蘅兮小时候的玩伴?那段与药为伴卧病在床的日子里也不见她有所表示。
徐颢之命紫玉给送拜帖的人带去口信,请二表小姐明日午时到玉琼楼一叙。
紫玉微红着脸领命退下。
看来,这府上有不少的小丫头的芳心都暗许给了我面前这个低头思索,对少女心思却浑然不觉的翩翩少年。
甩开其他心思,我疑惑问道:“李二小姐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吗?还有,明日的好友,是你的,还是我的?”
徐颢之笑容里有一丝兴味,说:“在你小时候,别家的小姐都不敢和你走得太近,除了这个李二小姐。还有,明日要见的人是我的好友,你的故人。”
敢情徐蘅兮小时候这么不招人待见,竟然有让人退避三舍的恶名,连个知心闺蜜都没有。徐蘅兮小时候肯定干了不少好事。不知她在顾府那几年有没有什么耳鬓厮磨的好友,不然,真的太失败了。
“你小时候不喜欢和那些小姐们聚在一起学着针织女工,琴棋书画,整日跟在我身后,和一群男孩子跑来跑去,斗蛐蛐,爬树,玩弹弓,别家的小姐都不喜欢和你一起玩。”
徐蘅兮在这个家待到七岁就去了顾府,也就是说,徐蘅兮最多也就七岁就被要求学什么绣花,换做是我,我也不干,太摧残童年了。
前世,我的童年没有吃不完的甜到腻牙的棒棒糖,没有豆灯下温馨安详的由亲人娓娓道来的《安徒生童话》,更没有选择逃避的权力和任性妄为的资格。
八岁那年,灰败的天空飘着梅雨时节缠缠.绵绵多日的牛毛细雨,潮湿糜烂的味道布满城市的每个角落,但如果不是母亲在自家阳台上的那纵身一跳,这天将与其他三百六十四天无异,我也不会将它刻在记忆深处,终此一生不忘。
落在地上的母亲双眼大睁,目光死死盯着灰暗天空,绝望又苍凉,像在无声控诉父亲的可耻背叛。
血,鲜妍如花,在她落地的瞬间绽放,渐渐蔓延开来,充溢我的双眼,我除了满目妖冶的红,什么也看不见。当年不懂何为死亡的我坐在窗户上望着一动不动的母亲,呆愣了许久,终于放声大哭。
许多年过去,母亲那双大睁着的无神眼睛,地上那摊从记忆里总也洗不去的血还时常在午夜时分走入我的梦中,惊起一身冷汗,直到沈晗的出现。
那个对婚姻不忠对妻女不管不顾导致母亲寻死,事后又千方百计想把我这个拖油瓶踢得远远的可怜男人,在母亲跳楼三个月后,失足溺水身亡。
那时,我没有掉半滴眼泪,没有失去生父的悲痛欲绝,没有失去生活依靠的哭天喊地。
我只是悄悄地轻轻地在心里说一句,苍天有眼。
这个浮华诡秘的世界迷了他曾经对她深情一顾的眼,斩断了她过往为情所困不惜与双亲断绝关系的骄傲与勇气。他生时负她,那就去黄泉路上陪她好了。
本就淡薄的亲情在一次又一次的有借无还东挪西借的经济往来中消磨殆尽,我是他们本就不被祝福婚姻的附属品或说不.良产物,寄生活希望于微薄如斯的亲情是一种如此千疮百孔的奢望。
不出意料,我就被送到了儿童福利院,在穿梭不息的岁月深流里,左奔右突,风尘仆仆,学着快速长大,学着生活自理。我不敢回头地以昂首之姿向前走,一路泥泞,风雨兼程。
“蘅兮,”徐颢之的声音将我唤回现实,我抬头对上他温润的眸子,那张与沈晗相似的脸庞上是和前世如出一辙的关切之色,“你在想什么,怎么露出如此怨愤的表情?”
“怨愤的表情?有吗,你看错了吧。”我牵强笑道。
“你放心,明天一切有我,不必紧张。”徐颢之轻声说道,语气温柔和煦。
我笑着点点头。我不紧张,谁紧张我也不紧张,我只会让别人紧张。
接着,徐颢之又不疾不徐地讲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我惊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
我原以为徐蘅兮只是有任性的公主病,性子大大咧咧,综合评价还算无害。可是,听完徐颢之讲的那些事,我才发现这小姑娘根本就是一个挣脱锁链降到世间的小魔头,她干的那些惹得半个京城——郢下抖三抖的事,真是太令人发指,太作恶多端,太令人......拍案叫绝了,我忍不住想给她发朵小红花,颁个“好孩子”奖什么的。
放恶狗咬左相林端乾的次子,火烧户部李尚书的书房,揪刁蛮公主的辫子,和皇子斗嘴掐架等等,当然还有,这个我都替她羞于启齿,不知道徐蘅兮的大脑是怎么构造的,六七岁的小姑娘,竟然去偷看皇子洗澡,还当场被抓现行,成为当时一桩趣闻笑谈。
除去这些,最最最重要的是,这姑娘有着无比毁天灭地的勇气,她还曾经挽弓搭箭,百步.......,不,不是穿杨,而是射中了小靖王的小屁屁,还好没有伤到要害,不然,呵呵。不过,也让小靖王足足在床上趴了半个月。
虽然,我很怀疑这件事情的真伪——七岁的小姑娘,弓未必都拉得开,何况还要射人,但心里还是欢欣鼓舞的,原来小蘅兮早在六年前就帮我报了一箭之仇。
徐蘅兮,我对你的好奇还有欣赏更上一层楼,可惜,你我只能一人存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