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潇的伤恢复得很快。
但君紫妍却一直没收到肖敬的来信,就连秦易的信息也收不到了,不免有些心慌,也不知肖敬是否收到她寄出的解药。
七月,依旧没有收到飞鸽传书,却是中原来往商人口口相传的惊人信息。
二月时,蒙古族瓦剌部首领也先曾遣使3000人贡马,向明朝政府邀赏。司礼监王振清点后称只有2000余人,坚决按实际人数赏赐,并减去马价的五分之四。这原本也没什么,也先冒领在先,王振自然要摆出天朝大国的姿态。但此举却惹恼了也先。也先遂于七月挑起事端,统率各部,分四路大举向内地骚扰,一路过关斩将,屡屡获胜。
当今圣上在王振的煽惑下,执意亲征并命其弟郕王朱祁钰据守京城。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无不震惊。即便没有证据,君紫妍也确信义父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她清楚义父的野心,一直都清楚。义父,不会仅仅把目光盯在江南绿林盟主的位置上。但此时此刻,她还是着实惊讶,义父竟然妄想改朝换代、登上皇位。
到底是方婷冷笑着先开了口,“偌大的武林已经容不下他了,他想掌控的是全天下。”
众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陆有见几个年轻人均十分受挫,“既然潇儿的武功已练成,伤也养好了,那么你们是否该考虑离开了?”
这话似一语惊醒梦中人,林一潇眼中光芒渐盛,不住点头,“对,是时候去找他了!”
君紫妍皱眉道:“说不好现下义父身在何处。”
方婷不急不慢却十分肯定地说:“京城。即便此刻不在,去那也定可等到他。”
众人觉得有理,便立刻分工准备行囊,打算翌日一早上路。
傍晚,君紫妍又收到了久违的书信——秦易的书信。
“紫妍,近日可好?肖敬依旧没有来信,上次我已告知他你在哈密卫,不知他是否有直接联系你?‘天府之城’刚刚遭受重创。袁望之派人来围堵‘天府之城’,其中不乏大批官兵。此刻已然无事。说来,还要多谢净心师太的帮助。只是城中死伤多人,还需重整,我一时无法脱身前去找你。等事情一了,我便前去助你。”
君紫妍看罢信,犹自心惊不已。她清楚义父这是要除掉秦易,只不知为何选在这个时候。按理说,义父身在北方战场,该无暇顾及秦易。或者说应该早早行事,也可避免实力分散的尴尬。如今功亏一篑,再想对秦易下手便是不能了。即便如此,“天府之城”也定死伤惨重。秦易用了“遭受重创”的字眼,就表明“天府之城”此刻已是瘫了大半。况且,若非形势严重,师父也不会冒然出手插手绿林纷争。想及此处,不禁手心满是冷汗。于是,立即提笔给秦易回信,告知他们将离开哈密卫,日后再与其联系。君紫妍不想再将秦易牵涉进来,这次“天府之城”逃过一劫,日后便不会再有任何风浪可以撼动它,凭借秦易的能力好好经营,日后定会在江南绿林中大有作为。一旦秦易插手他们的私仇,那结果就另当别论了。他们几人的性命早已交给老天了,这原也是他们该承受的,至于秦易,确实没有必要受她连累。为此,她还特意叮嘱了柳芽儿要对秦易保密。
第二日早,林一潇等四人动身前往京城。一路上,四人快马加鞭,过了陕西,便见饿殍遍野,百姓四处逃难。众人心下恻然,不免更觉袁望之所作所为之可恶。
八月下旬,传闻当今圣上已于日前在土木堡被俘,明军伤亡惨重,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瀛、驸马都尉井源等朝廷重臣皆战死。更有王振被护卫将军樊忠一锤砸死。
再往东行,就听说也先挟持皇上进攻宣府、大同等地以及郕王登基称帝的消息。四人听到这,不免松了一口气。新帝登基,朝中大臣为抵抗瓦剌众志成城、万众一心,袁望之不知错算哪一步,竟让自己无空可钻。
到达大同,遇到在此等候的肖敬,众人才清楚事情原委。
肖敬月前传书给君紫妍,虽错过了她们,却落到柳芽儿手中。柳芽儿回信告知其君紫妍等人已动身去京城的消息。肖敬便特意赶到大同等候他们。
尽管战火纷飞,肖敬反倒满脸喜色。原来袁望之召集江南绿林首领,便是为了他叛乱夺位之便。袁望之早与王振、也先勾结,策划这次战争。允诺给王振以终生荣华富贵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给也先的则是每年大量的粮食布匹。却不想也先这人性格急躁、十分不受控制,在久等袁望之所谓的“时机”不到之后,便擅自做主提前发起事端。袁望之阻拦不住,只得响应。却因部分力量被“天府之城”牵绊,京城和战场都人手不够。再加上战事一起,也先杀红了眼,早忘了和袁望之的约定,更妄想自己攻进京城,坐上皇帝的宝座。所以事态一度不受袁望之掌控。皇上被俘,肖敬便略施小计,鼓动樊忠杀了王振。袁望之在朝中的内应已失,回京城当皇帝的盘算便泡汤了。
肖敬讲得眉飞色舞,讲完却见众人表情严肃,难掩尴尬地撇撇嘴。
“据说王振深得皇上信任,在朝中已然只手摭天,不然也不会劝动皇上亲征。他为何还冒此风险落得命归西天的下场?”
肖敬笑笑,对君紫妍说:“这个嘛,据我所知,王振一个大太监,掌管这么大的权,早已惹得朝堂不满。王振自己也时时担忧自己有性命之危。所以呢,袁望之就以武功秘笈诱惑之。如此而已。”
“现在瓦剌大军长驱直入,直取京城,难保新帝不会有危险。不知义父他会不会在京城伺机而动。”
“不管他在不在京城,我们都要先去京城。一路所见,百姓所受颠簸流离之苦,皆因这场战火,或许我们可尽绵薄之力,保住京城。”
君紫妍有些惊讶地看着林一潇,她原以为林一潇此刻一心复仇,该想尽快找到义父才是,对其他事皆不会上心。况且,这个大哥本就不对朝廷之事感兴趣。但这一刻,他却暂且搁置自己的私仇,甘为黎民百姓而犯险,心中便觉宽慰。
“那便听大哥的,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尽快赶路。”君紫妍想了想,又问肖敬:“你既然六月便已离开百越帮,那我给你的解药你又是如何收到的?”
肖敬自得地笑笑,“我走时已安排了一个心腹帮我接收,只是尽管如此,八月时我还是差点因没及时服用解药而丧命。这就要多谢黎教主了。”
“黎云苓?”君紫妍更是吃惊。
肖敬点点头,“倒不是她本人,是五毒教的教众,叫做‘紫苏’,她们一行三人奉命打探消息,正巧遇见了我,见我手臂已然开始腐烂,知晓因由,便给了我两颗解药,又帮我把手上的腐烂之处处理了。若非如此,即便有了解药,我这双手臂也算废了。”肖敬将双手衣袖撸起来,两条小臂上现出可怖的大面积疤痕,此时还未痊愈。
“黎教主她为何如此关心北方战事?”
“姑娘放心,紫苏说她们奉命来打探袁望之纠集绿林人士的原因,没想到一路跟踪到了北方战场。她们原本姐妹三人,紫珠和紫草均先后回教中禀明情况,留了她继续打探消息,不是要插手朝中之事,只是防止袁望之有何异动会对五毒教不利而已。”
君紫妍对黎云苓的敬佩不禁又深了一层,感激自然亦多了一分。肖敬这个人虽然心术不算正,但办事却是十分尽心尽力、妥当无误。“这事一了,我便会找黎教主,如果这毒有彻底解决的法子,我便向她讨来,也免得你日后总受此苦楚。”
肖敬万没想到能得此大赦,立即起身,伏地而拜,“肖敬在此先多谢姑娘的大恩大德。”
君紫妍也未曾想到他会有如此大的举动,忙起身搀扶,“你也不必如此。”
肖敬喜得眉眼皆晕出笑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
五人继续赶路前往京城,路上常常遇到瓦剌兵,因势单力薄,只得避开他们绕道而行,偶然地暗中偷袭不过是为了救出铁蹄之下的老弱妇孺。到得京城已近十月。没呆几日,便听说瓦剌大军先后攻陷白羊口、紫荆关、居庸关,下一个目标便是京城。朝廷内部早已大乱,更早有朝臣提议南迁都城,幸好有兵部侍郎于谦力排众议,坚守京师。河南、山东等地军队都被调进京城防卫。
林一潇等人正愁如何得到朝廷的信任而参军作战。正赶上于谦主持调通州仓库的粮食入京遇到也先派来的一小队精骑伏击,林一潇等人出手相助,化解了这场危机,得到于谦的信任。
十月初六,也先挟持英宗朱祁镇入犯京城,京城告急。于谦分遣诸将率兵二十二万于京城九门之外列阵,拼死阻挡敌人先锋。
众人皆知,死守不是办法,强攻却又没有胜算,惟有诱敌深入、伏击歼之。林一潇主动请缨,带一队人马引诱也先。虽然林一潇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但武功高强,又有君紫妍、肖敬等人从旁相助,于谦深思熟虑之后,也觉惟有此法可行,便应允了,派出一队骑兵供林一潇调遣。
十月十三,林一潇、君紫妍、龙在飞、肖敬同一队骑兵成功引诱也先数万兵马至德胜门。也先正得意之时,却见大量明军突然冲出,还有无数火器齐发。瞬间,瓦剌兵马溃不成军。也先又转攻西直门,亦受炮箭重创,大败而走。至此,京师之围解除,这场战役的结果也渐趋明朗。
危机解除,林一潇便和众人商量尽快去寻袁望之。尽管于谦再三挽留,林一潇还是坚持要走。既然也先败局已定,他便再无理由留在此间,这辈子,他从不想参与朝政。而且因为事态发展至今,早已不受袁望之的控制,肖敬也打听到,袁望之早先便已回到南直隶,重整人马,静观其变。
离了京城,众人依旧颇多感慨。昔日的江湖厮杀再激烈,也不如这数万人马的战争来的惨烈血腥。半月来,几人感觉一闭眼就是一片血红,耳边是混乱的马蹄声、刀剑声、厮杀声、呻吟声……因一人之野心,丧万人之性命。对袁望之,林一潇有的不仅仅是仇恨,甚至有一种厌恶,曾经的敬仰崇拜早已荡然无存。
君紫妍更是百感交集,尽管她不同意义父的做法,也和大哥一起反对义父。但自始至终,他都是她的义父,给予了她第二次生命和另一种人生。他是那样一个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人,虽然武功卓绝,却总有一股书卷气。却没想到,他竟不惜用数万人的性命来换取自己心中的一个执念。踩在累累白骨之上,即便是到达权力之巅,又怎能心安?她曾想,最后一刻,如果可以,她愿意保全义父一命。可事到如今,这想法只让她觉得可笑。
五人来到南直隶的地界,为掩人耳目,免不了乔装打扮一番,装成一家逃难而来的五口人。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袁望之月初便离开南直隶去了浙江。原因很简单,也先失利、王振丧命,袁望之带去北方战场的绿林人马也损失过半,实力瞬间下滑。孟平山瞅准时机,纠集海坛岛、韦家寨人马,打着“为方岳报仇,为武林除害”的旗号,要剿灭袁望之一干人等。
虽然袁望之此次损失不小,但孟平山此举依旧是以卵击石。且不说袁望之早已掌控江南绿林绝大部分势力,单就孟平山纠结起来的人马来看,也是成不了事的。浙江的绿林人士早已归顺袁望之,孟府存留的势力微乎其微。元康的势力本就是江南绿林中最弱的一个,自腊八粥宴之后,更是人员流失,几乎成了空壳子。韦老大虽然颇有实力,却与他二人不同心。这样注定了这次讨伐的失败结果。
果然,仅五日,袁望之就肃清了孟府和海坛岛的全部人马。而韦老大第三天便带着自己的人逃回了韦家寨。但这其中却有一个趣闻:袁望之破天荒地放了一个韦家寨中的人。此人名为左不良,因不屑于和韦老大一起逃跑而留了下来,但孤掌难鸣,虽然武功不弱,却难与袁望之匹敌。袁望之起了惜才之心,又觉得他也算个人物,便将之放了。可惜此举并未让左不良心怀感激,不然他此刻也不会坐在林一潇对面将这些如实讲出。
“左兄现在是要往何处去?”肖敬问道。
左不良向来看不上肖敬这人,正眼也不瞧他一眼,懒懒地答道:“天大地大,随处晃荡罢了。”
肖敬也不以为忤,依旧耐心问道:“那左兄可知现在袁望之是否还在杭州?”
“应该在吧,杭州那面还得他忙几日。你们若要找他,也需尽快,迟了便说不准喽!”左不良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过林一潇和方婷。
“多谢左兄提点,我们即刻起身。”
左不良哼了一声,拎了桌上的一壶酒便要离开,但又停了下,拿了桌上一盘熟肉,坐到了旁边的空桌上去。
君紫妍前去结账,回来时手中却多了一张字条。
林一潇见她表情异样,便问缘由。
君紫妍将字条递与他,秀眉紧皱,一脸为难,“于大人称京城有难,求我们务必回去。”
林一潇看罢字条,果然是于谦的亲笔,“于大人只说也先的残余力量中有个别武林高手意图刺杀他,恐怕影响京城安慰。请我们回去助他一臂之力。我想于大人面对百万大军尚且镇定自若,对付几个绿林人物该不是什么难事。”
君紫妍明白林一潇报仇心切,可又放心不下,便提议:“龙大哥,可否劳烦你跑一趟,回京城保护于大人的安慰,这不仅仅关系着于大人的个人安慰,更关系着我大明的存亡。”
君紫妍说的恳切,龙在飞无从拒绝。
见龙在飞不语,君紫妍眼里有了笑意,转而吩咐道:“肖敬,你也和龙大哥同去,二人也可有个照应。”又塞给肖敬一包干粮,“这是我刚刚买的馒头,你们在路上吃,最上面的那个有些硬了,是老板送的,不好吃的话就别吃了。”
肖敬接过布袋,沉吟地点点头。
林一潇也觉此法甚好,拍着龙在飞肩膀道:“大哥,那于大人的安危就拜托你了,等事情了结,你我再见。”
君紫妍向肖敬使了个眼色,“你们还需尽快上路,一定要尽快赶回京城,免得误了正事。”
林一潇点头称是。
肖敬立即起身,拉着龙在飞起身。
龙在飞便如此被众人催促着出了客栈。
方婷看着龙在飞和肖敬上马离开,才道:“姐姐这又是何苦?”
君紫妍被她说的一愣,林一潇也不明就里地看向方婷。
“姐姐不必装了,于大人根本没有危险,这不过是你支开龙大哥的借口罢了。”
林一潇似有所悟,看向君紫妍。
君紫妍依旧无言。
方婷轻叹一声,“龙大哥的心思咱们都清楚,姐姐这样做未免太决绝了。”
君紫妍抑制住喉头的哽咽,“这件事本来就与旁人无关,现在在这儿的三人谁都逃脱不了关系。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都是我们三个的宿命。至于旁人,还是不要连累了。”
林一潇才彻底明白过来,想想这样也好。此去报仇本来就非十拿九稳,紫妍说得对,他们三个是不得不走这一步,而大哥确实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三日后,在孟府大门口,林一潇见到袁望之。
匆匆瞟过一眼后,袁望之惊讶地回望于他,刚踏上台阶的脚收了回来,脸上露出复杂的笑容,是欣赏或是自嘲。袁望之慢慢走过来,依旧步履闲适,“潇儿,你没死。”
“还没有。”
袁望之笑了出来,负手而立,“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明日申时,西湖白堤。”
袁望之四处看了看,“就你一人?”
“还有婷婷和紫妍。”
袁望之微眯了双眼,一脸玩味地打量着面无表情的林一潇,“就凭你们三个?”
林一潇不语,表示默认。
袁望之不在乎地甩袖而走,“一言为定。”
林一潇望着这个熟悉的背影,狠狠呼出一口气,他最后那个不屑的表情是否表明了他的自负、是否意味着他接受了他们二人一对一的对决?林一潇心里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