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左英还在不疾不徐的踱步。冬凌跪在他面前咬紧嘴唇,心中思忖反复拿不定主意。若是不说实话,恐怕不等三少爷去告状,自己就要冻死在这雪地里。若是说了,传到雅丽耳朵里,八成又是一顿毒打。
见冬凌迟疑不定的样子,章左英倒是一副和气不着急的样子,只让她一直跪着。四周惧静,只听得簌簌风声和左英的踏雪踱步的声音。僵持到最后,膝盖上的寒冷和身体上的折磨终于让冬凌屈服。她满脸屈辱表情的回答:“雅丽小姐,让…让我…帮她…抄字帖。”
实情被吐露后是难熬的寂静,冬凌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紧紧缩成一团。她等待着章左英最后的宣判。没想到章左英听完这话,脚步停住,足足在原地愣了两秒钟,随即爆发出一阵忍无可忍的笑声。一旁的费古扬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章左英边笑边指着冬凌说:“我说雅丽怎有那样的耐心抄写字帖。我见她前些日子天天都在外面疯玩,心中还奇怪她哪里来的时间抄完着一百遍字帖。原来大夫人罚她那一百遍是你代她抄的?”
谜底被揭晓,冬凌又怕又恼。咬牙抑制住眼中的泪水,她抽着鼻子央求章左英:“三少爷,雅丽小姐说如果我说出去这个秘密就要…”还没说完,便一口气哽在喉咙再也说不下去。
章左英摆手笑着让冬凌赶紧起来。怎奈膝盖已经冻得不听使唤,颤颤巍巍的根本直不起来。章左英干脆上前伸手从腋下将她身子扶直。两人身体贴近之际,冬凌嗅到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瞬间红了脸。将她扶起后,章左英一改凌厉的神色,换上和蔼温和的表情笑着安慰:“你放心,爷还不至于去告发你们这点小秘密。我们还等着喝你的梅花蜜露呢。你下去吧。”冬凌抹了泪水,拎着小半袋梅花,忍着膝盖的疼痛退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气恼于自己的贪心,冬凌狠狠将手钏摔在**上捂着脸哭出了声。哭够了褪下衣裙一看,一双膝盖已经冻得通红。若不马上处理,恐怕将来留下病灶。林妈还没有回来,冬凌只好自己一瘸一拐的去厨房打了盆热水。被周平看见呵斥道:“整天偷懒耍滑,一天都没见你进过厨房。干什么去了?老的不干活,小的也不干活,想累死我一个人啊?”顾不上周平的斥责,冬凌端着水盆蹭回耳房处理冻伤。热手巾敷在麻木的膝盖上又是刺痛又是痒,难受得冬凌呲牙咧嘴。
当晚,林妈妈回来时看见冬凌的腿冻成这样惊奇的问她缘由。冬凌支吾解释雪地遇到了三少爷,跪着问安时间太长,冻的。林妈妈便翻箱倒柜的找来冻伤药膏,一脸的愤恨与无奈的自语道:“这些主子,越发的不把下人当人了。你也是小小年纪进府,到处受人欺负。才挨了打,又受了寒,现下冻伤了膝盖。唉,这日子往后可怎么过。”
冬凌知是林妈妈疼惜自己,连忙安慰说:“林妈妈,自打我进将军府,只有你待我最好,处处维护我。可惜冬凌不济事,连番的挨打生病,一点活也不能为您分担,倒给您添了许多麻烦。”说着起身从柜子中翻出雅丽送的那一锭银子,递给林妈妈道:“这是前些天雅丽小姐赏我的。冬凌年纪小,银两也没有花处,林妈妈拿去贴补家用吧,当是我的一点点孝心。”
这锭银子本想留给冬三槐和梁氏,可是现下爹娘虽然也在临安城内,双方不过咫尺之隔,却犹似远在天边。眼前能照顾自己的只有林妈妈。如不能得到林妈妈的照料,自己在将军府将来便是死路一条。为了能保命,眼下也顾不得心疼这一点点银子。
林妈妈看到小木盒中闪着银光的银两,惊愕道:“雅丽小姐怎会送你这许多银两?”
冬凌不提帮雅丽抄书一事,压低声音说:“可能是她觉得那日下手太重,今日来看望我时留下的。将军府人多口杂,林妈你收起银两便好,不要让其他人知晓。否则,为你我二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林妈妈点头称是,一边心疼冬凌再次受伤,一边心中忍不住赞叹她年纪虽小却懂事伶俐。林妈妈喜不自禁的收起银两,热心嘱咐她:“这几日你先养病吧,这么个样子路也走不了。我跟周平说一声。他不会为难你。”两人就此歇息**无话。
第二天,冬凌醒来,林妈仍旧往常一般出府办事。推开窗户,雪已经停了。明晃晃的阳光透过梅枝斜斜的洒进来,照的人暖洋洋的。冬凌摸摸膝盖,仍旧酸痛,低头一看向窗棂上一看,赫然发现摆放着一只白色的瓷瓶。瓶上写着:“愈寒膏”。
拾起瓶子打开,一阵淡淡的花香传入鼻孔中。是谁送来的呢?难道是三少爷章左英?想了想又不敢肯定,反正不管怎样药是治疗冻伤的,先试试再说。冬凌倒出一点擦在膝盖上,琥珀色的膏状覆在膝盖上,不一会便觉得敷药的地方热哄哄,药力渗入骨髓,立即舒缓了膝盖的酸疼。
下午,雅丽又来找冬凌代写功课。见她再次冻伤了膝盖躺在**上,雅丽拉起冬凌的手,装模作样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直嘲笑道:“你是不是个瓷做的?也太不济事了。”冬凌不肯多说,照旧收下她的功课。次日,雅丽收走作业时便多留了些银两给她,嘱咐她买些好吃好用的好好养病。
代写功课的事情一来二去已有月余。冬凌逐渐已经能读写简单的诗文,字也练得清秀工整。留了雅丽每次给的代写功课的银两做贴补,冬凌将自己每月一钱银子的月俸慷慨奉送给了林妈妈。这点月钱虽然微薄,但对林妈妈来说是笔额外的收入。林妈是暖玉阁小厨房的领头,只要哄得她开心,往后的日子便容易得多。
收了好处的林妈妈转头就和二厨周平一商量,冬凌本来人小,就算是让她去厨房干活,也做不了什么活计。若是再惹了什么麻烦,反而给大家添乱。不如干脆让她好好养病。周平不服气挤眉弄眼道:“她身子骨弱干不了活,那整个厨房就指着我这么个健壮的干活?”被林妈妈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周平才扁了嘴,嘟囔道:“反正您是厨房老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还问我干什么?”
光阴流过,转眼已经是三月下旬,青梅落地。冬凌休息了两个月,身体转好。由于休养得充分,脸色变得晶莹粉嫩,一双眼睛闪烁有神。身材也拔高了许多。衣服袖子、裙摆也渐渐短了,但人仍旧是清瘦。林妈一直念叨这丫头怎么只是长高,就是养不出肉,人反而越长越瘦了。
这几日躺在**上看着院子里的青梅树硕果累累,忽而想起新春时收集晒干的红梅。想着便下**去厨房寻找青梅酱汁。正值早膳过后,厨子、杂工忙完早上的活计,忙碌开始准备午膳。冬凌溜入厨房厨房的架子下面寻摸了一圈,果然看到一大缸腌制备用的青梅酱汁。“啊,这样一大缸,如何带走?还是回去找个大小合适的瓷壶,趁晚上没人的时候再来盛些青梅酱汁。”冬凌盖上酱缸盖子,顺着原路溜了回去。入夜,待林妈妈熟睡,方才执起一盏小小的风灯,裹了青色外袍,拿起白天准备好的瓷壶,前往厨房取青梅酱汁。她轻手细步走入厨房,生怕声音动作大一点,惊扰了其他人。一路摸索着走到厨房青梅酱汁缸前,打开盖子,一股又酸又甜,让人垂涎三分的味道直扑鼻腔。口腔中瞬间溢满了口水。冬凌咽了咽口水,拿起木勺舀了些酱汁装入自己捧来的瓷壶中。足足装了大半壶后,才轻轻盖上酱缸盖子。正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厨房窗后传来女子娇柔的低语声:“大少爷,秋岚自知身份低微,并没有非份之想。只求一生追随伺候大少爷和少夫人。”秋岚说到后面语带哭腔,似乎已经哭了出来。
“大少爷?秋岚?”厨房后面是一个由四周墙壁围拢出来,十来尺见方的小院落。是个死角,只对着厨房这扇窗。里面放些厨房不用的杂物,栽有一丛山兰做装饰,这二人想必认为此处隐蔽,时常在此幽会。
赶紧吹熄油灯,冬凌抱着沉甸甸的瓷壶,在厨房灶台下俯下身体,心道:“原来秋岚与大少爷章左诸果真素有**。难怪林妈妈说秋岚仗着有大少爷撑腰这般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大少爷章左诸的不耐烦声音随后响起,不带半分怜惜:“秋岚,你十岁入将军府,先在大夫人身边伺候,后又在雅丽身边这许多年。你也不是不知道将军府家规森严。主子与下人私通,轻则申斥,重则驱赶出府。我新婚不久,少夫人是两湖总督费玉昂的千金,脾气又烈。若是让将军和我夫人知道你我之事,那不但不能成事,反而坏事。”
秋岚沉默无语,片刻章左诸继续教训:“还有,以后也别再让小菊和阿喜单独送东西给我了,你老是这样,万一被其他人发现多不好啊。我们的事情需要从长计议。”
冬凌暗想,大少爷的夫人是两湖总督费玉昂的千金。咦?两湖总督费玉昂?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好像...那日自己在花园梅树下与三少爷章左英一起的那个费古扬,三少爷也介绍他是两湖总督费玉昂的儿子。
秋岚此时已经哭了出来,语音抽抽泣泣,断断续续:“大少爷,秋岚知道将军府的规矩。可是秋岚跟了大少爷这么多年,不求大少爷抬房。难道大少爷向小姐要了我去,当个丫头做牛做马伺候您和大少夫人也不行吗?”
大少爷的声音中的不耐烦更深一层。他干脆粗着嗓子呵斥秋岚:“此事没那么容易,我都跟你说了须得从长计议。秋岚,你就不要再逼迫我了。再逼下去,你我二人都没了意思。将来的事情就更不好说了。”说罢脚步声响起,想是大少爷转身走了。秋岚追随的脚步声响起:“大少爷,大少爷!”脚步声停在不远处,想是并没有追上章左褚。接下来便传来秋岚压抑绝望的哭声,撕心裂肺。
不知是夜深天寒,还是心寒,冬凌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跟着这低低的哭声颤抖,牙齿格楞作响。她抱紧怀中瓷壶,擎着油灯,悄悄摸黑回转自己的房间。打开房门,林妈妈的熟睡中的鼾声传来。这声音此刻在冬凌耳中有一种神奇的安慰功效,止住了冬凌颤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