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最后这一天,一大清早的,林妈妈又不在。第二天就是二月初一。每逢初一、十五将军府的一众女眷要前往清谷寺拜祭。
冬凌身体已经大好,正想着雅丽该来收抄写的书了,忽然有人用力拍打房门。开了门,果然是雅丽。冬凌急忙将她让进屋内。雅丽伸手去解水貂外袍的绑扣,冬凌就顺势从身后帮她褪下水貂外袍。一切比上次两人见面时顺畅得多。“学得倒是挺快的吗!”雅丽歪着头笑着看她。
冬凌赶紧低垂了双目,用余光向雅丽看去。月余不见,雅丽长大了许多。神态间褪去了几分孩童的嘻闹,多增长了几分贵气,但言行举止间仍旧毛躁。还没等冬凌让她坐下,雅丽便迫不及待的问:“字帖可抄写好了?”冬凌从柜子角落翻出抄写的宣纸,双手递给她,恭敬的说:“回主子,都抄写好了。请主子过目。”
雅丽端着厚厚一叠纸,一页页的翻看过去,字迹不算好看但却工整,竟然比自己写得好得多。雅丽看完满意的称赞道:“不错啊,小猴子。办得不错。明日我要与娘亲去清谷寺拜祭,娘亲一定会问起功课。到时就可以过关了。”说着欢喜的将宣纸塞进怀里,继续又问:“小猴子,这件事没有旁人知道吧?”
冬凌摇摇头,回答:“冬凌只是白天趁林妈不在的时候抄写,并没有旁人知晓。”
雅丽大喜道:“我就知道,前段时间,我还特意嘱咐林妈妈多给你放几天假,好让你有时间抄书。”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红木小盒子,塞给冬凌:“这件事你办得好,这是赏你的。还有这个。”接着又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同塞给冬凌。
冬凌接过两样东西,一看油纸包便知又是糕点。想来主子把这糕点当成二人联系感情的纽带了,却不知在冬凌看来,这简直是一再揭她的伤疤。她放起油纸包不去看,打开红木小盒子,躺在里面竟是一小锭银光闪闪的银两。她爹爹冬三槐在徽州教一年的书,在临安替人写一年的书信也挣不来这么多钱。而她才帮雅丽抄了几天书,便得了这么些银子的赏赐。如果他们家当初有这些银子,爹娘也不用将她和姐姐卖给别人当下人了。
用力的对着红木盒子眨了眨眼睛,冬凌喉咙中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吟。回过神来,赶紧屈膝向雅丽道谢:“奴婢谢主子赏赐。”
雅丽面上颇有些得意之色。她嘻嘻的笑着,拍拍冬凌的肩膀,继续说:“小猴子,你好好的帮我。我不会亏待你。”说着又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串小叶紫檀手钏,不由分说的套到冬凌手腕上,道:“我听说你病了快一个月了。总也好不起来,想是撞了邪气。这串手钏是清谷寺高僧开光,娘亲送我的。我现在送给你,你戴着,保管再不会生病。”
冬凌看看手上这串手钏,心中觉得好笑。想起雅丽使坏的时候确实霸道刁蛮,但高兴起来倒也大方。虽然她打了自己,却也还时常惦念着自己。看看腕上的手钏,她再次谢赏:“奴婢谢主子赏赐。”
看了看窗外的光景,雅丽道:“我是偷偷溜出来的,不敢耽搁,这就走了。”冬凌应声跟随着送她出门,待雅丽走后,她将糕点银两一并细细的收起来。至于这手钏,冬凌有些踟蹰。心中虽然明白是雅丽的一番好意,但戴着恐怕引人注意。正打算褪去手钏收起,忽然鼻子一动,闻到了这手钏的散发出似有若无的幽淡香气。紫檀木的幽香沁入心脾,十分雅致悠长。冬凌这才仔细看了看手钏,深色的木质,每一颗珠子都浑圆饱满,一般大小。果真是上等的物件。她将手钏在手中把玩来回,几番想收起内心又十分的舍不得。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将已经褪下的手钏重新戴回了腕子上。
收拾停当,转眼望见窗外雪停日霁。不知是为得了银子还是因为这雪景,心情突然间大好。干脆披了青色的外袍,决定先去看看雪景。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嗅到院子里红梅馥郁的香气萦萦绕绕顺着微风钻入鼻腔。想起以前家里的日子还过得去的时候,娘亲常常采了当季的鲜花,洗净晒干封存。待到三月青梅生出时,将青梅腌制成酱汁,再与这鲜花一并熬煮,制成香喷喷的花露。冬凌闭上双眼,鲜花蜜露的甜香一时在心头萦绕不去。
青梅酱汁是江南各家各户必食之物。既然如今在厨房打杂,到了三月份将军府必定不缺青梅酱汁。何不先采些梅花洗净晒干封存起来,到了时节,学着娘亲的样子做花露?想到这里,冬凌转身回屋从柜子中翻出一只旧布袋,返回到院子的梅花树下。想起娘说,做花露要取枝丫最顶端开得最好的一朵完整花朵。冬凌站在梅花树下张望一番后,踮着脚去摘枝头的梅花。毕竟身材不足量,伸了手踮着脚也勉强只能够到较低矮的枝丫。在梅花树间盘桓了半日,只收集到小半袋梅花。冬凌正忙得满头大汗,忽然身后响起一个男孩子的清亮的声音,男孩子问另外一个人道:“你看那儿有个人,她在做什么呢?”
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冬凌站稳身子顺着声音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虎头虎脑,身着蓝色锦缎面滚水貂毛外袍的十三、四岁男孩正指着自己对他的同伴说话。男孩的同伴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样身着华贵。估摸着二人不是将军府的公子便是来访的贵客。冬凌想不到二人的身份,这一刻间又躲闪不掉,干脆大大方方的问安道:“奴婢冬凌,向二位公子问安。”
身着蓝袍的男孩走近,问冬凌:“你刚才在做什么?”
冬凌不敢起身,仍旧低头回答他的文化:“回主子,奴婢在收集梅花。”
“收集梅花做什么?”男孩继续穷追不舍的问。
“回主子,奴婢想收集梅花,等到春天做梅花蜜露。”冬凌半蹲着,腿肚酸软,正估量着眼前的男孩到底是谁,怎么还不让她起身。蓝锦袍男孩的同伴说:“你快先让人家起来吧。”
经提醒,虎头虎脑的男孩才想起,一双圆圆的眼睛直直望向冬凌,说:“你起来吧。”见冬凌起身,虎头虎脑的男孩介绍自己的同伴道:“这是两湖总督费玉昂的公子费古扬。”说完却并不介绍自己,神情似乎将军府里所有人都该认识自己才对。冬凌再次向叫费古扬的男孩行礼。
这个叫费古扬的男孩倒是彬彬有礼、态度温和的让冬凌起来。
长得虎头虎难的男孩接着问冬凌:“你说的梅花蜜露是什么?”
冬凌便向他二人细细讲解每年她娘亲酿制鲜花蜜露的事情,听得两个男孩口水直流。长的虎头虎脑的男孩一脸馋相迫不及待的问她:“你的梅花蜜露什么时候能做好?”
冬凌看他急不可耐的神情,忍不住笑着说:“最快得等到三月梅子下来的时候才成啊。”
长的虎头虎难的男孩听到青梅,口水更是不可抑制的流满口腔。他急急问冬凌:“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屋的?”
冬凌恭敬的再答他:“回主子,奴婢冬凌,是暖玉阁下厨的。”
“暖玉阁下厨的。”男孩一听,欣然道:“素听小妹雅丽的小厨房饮**致,花样百出,果真是这样。”
听他称呼雅丽为小妹,身份之谜终于真相大白。冬凌听林妈说过,安南将军章平之有三子一女。长子年二十三,冬凌未曾见过。次子章左英,年十七,挨打那日已经见过。雅丽是将军唯一的女儿。听蓝锦袍男孩称呼雅丽为小妹,想必就是三少爷章左英了。
章左英笑着对冬凌说:“冬凌,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好冬凌。我记住你啦,等到做好了梅花蜜露,定要找你请我和费古扬尝尝才好。”
一听主子为了点吃的如此耍赖,一点架子都没有,冬凌噗哧笑了起来,以手捂住嘴巴。章左英却在这当口眼尖的看瞄到她手上的小叶紫檀手钏,惊奇道:“咦?你怎么会有这手钏?这手钏是娘亲去年为我兄妹三人向清谷寺高僧求的。雅丽有一串,二哥左扬有一串,我也有一串。”说着也露出自己手上那串一模一样的。
冬凌一惊,红着脸急忙缩回手,结结巴巴的说:“这,这是雅丽小姐赏的。”
左英不怒反笑道:“想必是你听话伶俐,又会做些新奇的鲜花蜜露,小妹一高兴赏了你?你戴着也正好,和我一对。将来我找你喝鲜花蜜露这是暗号。”
若是换了府内别的人看到她的手钏,定会说是她偷的。眼前的章左英脸上竟无半点怀疑。闹不清楚眼前这个三少爷是真傻还是假傻,冬凌低头不语,心中暗自揣测。
章左英见冬凌神色不对,神色一凌,声音一沉,瞬间变了脸。他褪去刚才的笑容,眯起双眼冷冷的问她:“你不回答,难道这手钏就是你偷的?”
描淡写的语气,却让人浑身发冷。冬凌身上一个激灵,背上的冷汗冒了出来。她仰头见章左英一双眼睛眯起,深不见底墨玉般的眸子正紧紧盯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这个章左英并不是没有心计,单纯可欺。反而是个笑里藏刀的利害角色。
冬凌定了定心绪,跪在地上老实回禀:“回三少爷,是奴婢帮雅丽小姐办事得的赏赐。”
“哦?”章左英没有立刻让她起身,只在她身边来回踱步。一旁的费古扬倒也不拦,只在一侧见惯不怪的微笑着看好戏。冬凌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不到片刻已经从膝盖冷到骨子里,再冷到心里,浑身忍不住瑟瑟发抖。心中咬牙切齿,这个章左英表面温文尔雅,实际上真不是省油的灯。冻到牙齿发颤,膝盖发麻。章左英的步履仍旧不疾不徐的在自己身体四周留下一串“咯吱,咯吱”的声音。每一步都是难捱的折磨。不一会,章左英的脚印已经绕着冬凌四周的雪地踩出一个圆圈。当章左英再次停在冬凌面前时,他才开口缓缓的问道:“那么,雅丽让你帮她办什么事赏你这么贵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