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元宵节过完出了年,左英也没再踏入西院半步。青玉一边忙着熏绣被,一边抬头看了看窗外如水的夜色,唏嘘道:“这场雪下了一整天,现在已经停了。看这样少爷今天又是不过来了吧?”
冬凌坐在花梨木的梳妆台前,由喜儿服侍着卸下环佩钗镯,赌气道:“他要是想来,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会来。他若是不想来,就是不下雪一样不会来。你盼他做什么?我们三个围着熏笼聊天说话不比伺候他强得多?”
青玉一瘪嘴道:“主子您就别嘴硬了。往年哪年过年爷不是跟您一起过的?就算不是过年,爷不在咋们西院住的日子也屈指可数。偶尔哪天不过来了,不都让鲁轩、鲁然带句话或是带样东西过来?这会子,一个多月,连看也不看一眼,半句话也没有。我看主子您就低头服个软,给爷个台阶下。他们爷们儿都是要面子的,您何苦非要和他呕这口气?”
冬凌用手指比在镜子里自己的脸上画圈圈,道:“我偏不服这个软。你若是要服软,你便自己去。”这话听得喜儿都忍不住叹气。她们主子平日聪慧过人,偏偏到了这种时候愚钝不可及,还倔得要命。
“您不去,那您这是要像住冷宫一样在这里住一辈子?然后爷那边不是要在书房住一辈子?连鲁轩鲁然都跟我抱怨,说爷天天睡书房,他们都跟着遭罪。”青玉铺好了被子,转身向冬凌道。
听到左英这段时间都睡在书房,冬凌心中又是喜又是酸楚。喜的是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没有辜负两人往日的情谊。酸楚的是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日日委屈在书房。冬凌心中虽然这样想,面上仍旧不服软的说:“谁管他睡在哪里?这府里他可去的地方多着了,还用得着我们为他操心?再说了,我们就在西院住一辈子有什么不好?我们几个相依为命,说不定还快活些。难道非要他来了才能痛快?”说着便拉青玉和喜儿道:“今天晚上你们都别走,陪着我一起说话。说累了,就睡这屋里。”
青玉和喜儿无奈,只好也卸了环佩钗镯,陪冬凌围着熏笼说话。三人说到子时才昏昏睡去。睡到半夜,梦里只听见府里忽然之间喧嚣声大作。二门上有守夜人急急的拍门。喜儿起身披着衣服,提上玻璃绣球灯,出门去看。守夜人道:“通武皇帝驾崩了。将军、大夫人、二夫人、大少爷和三少爷已经往宫里觐见去了。后半夜或许有事也说不定,各位少夫人、主子们也起来准备准备吧。”
冬凌听了赶紧从床上坐起身问喜儿:“快去打听打听老爷、两位夫人和两位爷那边是谁在安顿?他们半夜仓促进宫一时半会儿的肯定回不来,还需要些什么什么东西赶紧让人送进去。”
喜儿领了命,穿上衣服,提着灯出去问话。青玉伺候着冬凌起身重新梳洗穿衣。冬凌刚梳洗完毕,喜儿进来回话道:“回主子,将军、两位夫人和两位爷那边是大管家王喜、二管家刘宝跟着的。马车、铺盖、吃穿用的一应俱全。若是再差了些什么管家说再差人回来找主子拿。让主子放心。”
冬凌听了放下一半的心来,又问喜儿道:“上次给赵老夫人做丧的那些个东西还在库房吗?”
喜儿回道:“都在库房摆着,还没有处理掉。”
冬凌道:“赶紧都搬出来,等会将军回来肯定要府里人都戴孝。我们提前准备好东西,到时候不至于手忙脚乱。”
喜儿拿着对牌往库房又去了。冬凌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渐渐高升的月亮不住叹气。青玉捧上了热茶,小心翼翼的问道:“主子可是惦记着三少爷了?”
是啊!怎么能不惦记呢?此刻冬凌惦记的不是章左英的冷暖,却是他的安危。
通武皇帝共有十三个儿子。通武二十年时,皇长子便被立为太子。但太子之外,皇六子也深得通武皇帝的厚爱,是皇位的有力争夺者。通武二十年立储之后,朝中大臣们也渐渐分成两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皇六子。太子为人敦厚至纯,但性格过于柔软。六皇子则不然,城府极深,手段狠辣。这也是通武皇帝立长子而不立六子,一直忌惮于六皇子的原因。
章平之的母亲——已故的赵老夫人是亲王之女,与太子的生母如贵妃渊源颇深,是五服之内的亲戚。章平之能走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离不开如贵妃的帮助,所以章家自然是支持太子即位的。如果今日太子能顺利即位,必定顾及章家多年的倾力支持。那章家从此平步青云,富贵荣华不在话下。而如果今日即位的是六皇子,那么手持重兵权的章家恐怕是六皇子登基后第一个要除去的势力。到时不仅章平之,连带着整个章家都会岌岌可危,百年大厦恐将倾于一时。
冬凌想着,只觉得心头如火烧般煎熬。支起耳朵听去,窗外传来更漏的声音,声声慢慢如敲打在章家每一个人的心上。此时,将军府虽然一片寂静,但各院各房的灯火全明,恍如白昼。恐怕章家每个稍明事理的人都悬着心在等待最后的结果。他们的命运——是死?是活?
不一会儿,喜儿奔了进来回话道:“主子,东西都已经让人抬出来放在外面准备着了。”
通武皇帝的驾崩不是此时的重点,冬凌更加关心宫中的消息。她急急问喜儿道:“前院可有消息?将军、二位夫人和二位爷回来了没有?”
喜儿道:“管家王喜刚才差了个小厮回来报信说将军都还在宫里没有出来。要家里准备好国丧的一应物什。另外还要厨房备下些吃的热上等着。”
冬凌叹了口气,恐怕今天晚上宫中也会是一番剑拔弩张,舍命相博的斗争。没有消息,只能说明胜负暂时没有分晓。她泄了气的吩咐喜儿道:“赶紧让下厨林妈备上些点心饭菜。”心中对左英的情况担忧不已,暗暗下定决心,等他回来了自己该亲自去探望一下才好。
青玉关心的上前问道:“主子,夜还长。奴婢看这一时半会儿的宫中不能完事。不如您先上床躺一会儿,我和喜儿守着。若是前院传来消息了,我再叫醒你。”
冬凌摇摇头,此时她怎么能够安歇?想起左英的处境,冬凌急急的将半只脚已经出了门的喜儿叫了回来,道:“把三少爷平日喜欢吃的东西点几样,让林妈妈单独做了放在一边,等三少爷回来我一并带过去。”
明明刚才还嘴硬,说什么一辈子不相见也无妨,现在稍有风吹草动便变成了绕指柔。青玉不明白章左英处境之危险,只当这是夫妻和好的好兆头,忍不住掩嘴笑道:“主子这是要亲自去探望三少爷?”
冬凌低头不语。
喜儿却是一副欢乐的表情,笑着答应着出去了。
果然,等了一夜,到了天色快亮的时候,传来消息通武皇帝驾崩后,六皇子继承大统。冬凌的心瞬间如坠入万丈冰窟,忙问报信的人:“将军、两位夫人和两位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报信的小厮道:“一时半会儿的可能回不来。一是先皇后事要准备,二是新皇登基的事情也要筹备。”
小厮刚走,冬凌便瘫坐在圈椅中,口中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青玉和喜儿大惊,凑上前关切的询问道:“主子,什么完了?”
冬凌直直的望着窗外渐渐方亮的天空道:“章家这回彻底完了。”
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有宫里司礼监宦官传来口谕。两层意思,一是六皇子按照先皇遗照继承了大统,太子被废。二是,章平之、章左英和章左褚被暂时留在宫中协理事务。
章左扬接了口谕,眉头轴承一个深深的“川”字。太子落势,六皇子登基,“协理事务”这四个字可以直接被翻译成“圈禁扣押”,他不会不明白。他叫下人封了五十两银子递给传口谕的宦官,压低了嗓门打听道:“劳公公大驾,不知…太子爷现在情况如何?新皇又打算怎么处置太子爷?”
宦官叹了口气,脸上显出一副同情的表情道:“二爷,不瞒您说。太子爷恐怕不是被废为庶人就是被圈禁。无论如何,都是废人一个了。”
章左扬赶紧又追问:“那公公可知道我父亲和兄弟如何了?”
宦官摇了摇头道:“二爷是不知道昨天晚上的情形,宫里都见了红了。先皇遗诏一宣下来,如贵妃便带着人逼宫了。六皇子…啊…不!幸亏新皇早有防备。还好将军和少将军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不过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也出不来。”
逼宫!章左扬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他致仕良久,虽然朝野里的消息也听说过一些,知道**和六皇子两方势力的明争暗斗,但没有想过会如此白热化。这次,虽说父亲和兄弟没有直接参与其中,但论起往日与太子千丝万缕的关系,也必定脱不开身。情况不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