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武二十二年十二月初八,腊八节。
腊八粥的香气和着家家户户杀年猪、打豆腐的热闹溢满临安城的每个角落。城内黑瓦青砖围出的宽窄不一的街道间流淌着食物的香气。坊间或喧闹或僻静都充斥着浓郁的节日气氛。
而此时,冬家却房门紧闭——家里已经断粮两天了。冬家不到三十尺见方的土屋里,床榻和炉灶全部挤在一起。卧病在床的梁氏双目紧闭,蜡黄的脸上眼眶深陷,整个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她的身上盖着全家仅剩的一床满是补丁的薄棉被。一家之主冬三槐坐在床头,望着空荡荡的锅灶愣愣出神。窗外的寒风夹杂着隔壁炒腊肠的香味从破陋的窗棂间灌入屋内,弥漫在土墙四围,刺激着屋里三个人的神经。这个家已然是家徒四壁,穷得连蟑螂、老鼠都没有一只。
冬三槐十岁的小女儿冬凌正倚在炉灶边忍不住舔着干涸苦涩的嘴角。她咽着口水,吸着鼻子,街头巷尾那传入屋内的饭菜香气闻起来真是天堂。坊间四邻热闹的锅碗瓢盆声,对比自己家里死一样的寂静,显得令人绝望。母亲梁氏伏在床上偶尔的低声轻咳显得尤为突兀。
冬三槐已经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请遍了临安城的郎中。可是来看过的几个郎中都说,梁氏得的这是痨病,好不了了。
冬三槐本是通武早年间徽州的秀才,在乡下谋了个教书先生的差事,挣得的几钱银子,勉强够得上全家糊口。后来,听说家里的亲戚在临安落下了脚,冬三槐便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到临安前来投奔。谁知夫妇二人到了临安亲戚没找到,几天下来,身上的盘缠却快要花完。失去了亲戚的荫罩,夫妇二人在临安城内人生地不熟,梁氏却眼见着要临盆。无奈之下,冬三槐只好到街上支了个摊子,帮人写书信挣几文银子糊口。夫妻二人算是暂时在临安落下了脚。
本打算等梁氏生完产便回徽州老家。谁知梁氏后来接二连三的生了两个女儿。女儿年纪太幼,两人再想回徽州,更是不可能。这些年,梁氏也在外帮人洗衣服贴补家用。二人以微薄的收入艰难的支撑着全家四口的生机。现下妻子身染重病,失去了将洗衣服的收入,冬家的境况便是雪上加霜。
妻子梁氏的咳嗽声将冬三槐从痛苦的回忆中唤回。他探身去拉冬凌。冬凌仰起头,看到父亲混浊呆滞的双眼中不知什么时候噙满了泪水。冬三槐擦一把眼眶,将女儿向自己身边再拉近些,最后干脆弯腰将冬凌抱起放在自己大腿上。
冬三槐努力扯一扯干涸的嘴唇,对着怀中的女儿做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问道:“冬凌,是不是饿了?”
冬凌捂着咕咕作响的肚子,直直的看着爹爹不敢回答。家里已经两天揭不开锅了,母亲又病着。天天过着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正在长身体时候的冬凌自然是饿坏了。处在长时间的饥饿状态中,别说是肉,就算米饭的滋味儿冬凌都快记不起来了。那副肠胃像是永远也填不饱的黑洞,时时刻刻折磨着她,提醒着她饥饿的滋味。
转念想到爹爹和娘亲也还饿着,冬凌却只是舔了舔嘴巴,懂事的摇了摇头,表示她不饿。冬三槐苦笑起来,即便女儿嘴上不说,她的肚皮却遮掩不住发出饥肠辘辘的回答声。
脸上的歉意更深一分,冬三槐操着商量的口吻问女儿:“冬凌,过两日送你去姐姐那里好不好?姐姐那里有吃不完的白面馒头,还有好吃的点心。饿不到我们冬凌。”
“姐姐?”冬凌歪着头天真的看着父亲。
冬家本有一双女儿,大的叫冬茗,比妹妹冬凌大七岁。在冬凌三岁那年的冬天,家里也是一如今日般揭不开锅。由于妻子的病,冬三槐已经欠下一屁股外债。看着虚弱的妻子和床上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合计来去冬三槐只好把刚刚十岁的冬茗卖给了安南将军府,换几两银子救急开锅。
安南将军府邸位于临安御街以东,离冬凌家不过三个街坊。但将府深宅,规矩繁多,下人不得主人的允许,不能随意出府。全家从此便难以团聚。冬凌只盼望每年过年前后将军府内开赦之机,姐姐能回家里看看。在冬凌的记忆中,就算这每年难得的一次合家团聚,姐姐也是匆匆来去,不敢稍加耽搁。
一听爹爹要将自己送到姐姐那里,冬凌心中晓得,从此便不能每天和爹爹、娘亲在一起了。她鼻子一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涌上泪水,拽住冬三槐的衣袖,央求:“爹爹,冬凌不想离开你和娘亲。冬凌不饿,不吃白面馒头。”
冬三槐将怀中瘦弱的女儿搂紧,一双冰凉的大手揉搓着女儿的小手,这是他在寒冬腊月里仅能为女儿提供的一点可怜的温暖。原本噙在眼眶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滴在冬凌额头上。在女儿的央求下,冬三槐满面上的愧色更重了几分,道:“冬凌,是爹爹不好。不能养活你和娘亲。就算我们冬凌不饿,你娘亲生着病,爹爹已经没钱请郎中了。冬凌想不想娘好起来?”
冬凌懵懂的看着父亲,用稚嫩的声音回答道:“凌儿想要娘好起来。”心中却不甚明白自己的去留和娘亲的病有什么关系。
这时,床上的梁氏听到女儿的回答,也支起身体,伸出手去摸女儿的脸庞。梁氏的手冰凉而颤抖着抚摸着冬凌苍白的小脸。冬凌想起往年娘亲这双手在油灯下给全家人缝补衣衫,在天寒地冻的冬天浆洗衣服贴补家用,想起这双手为自己断水送茶。
“娘亲!”冬凌怯怯叫道,恋恋不舍的转过头望着娘亲。娘亲该是舍不得送走自己的吧?
梁氏听到女儿怯怯的呼唤,情绪激动,忍不住又咳了起来,瘦弱的脊背剧烈的上下起伏,好半天才安静。她眼噙泪水,望着尚在稚龄的女儿艰难的回答:“冬凌,你和你姐姐命苦,生在我们这种贫穷的家庭。娘亲实在是养活不起你了,你不要怪爹娘狠心将你送走。你留在我们家只能是死路一条,送走你,兴许你将来还能过得好些。”
“爹爹不要我了,连娘亲也不要我了。”冬凌终于忍不住绝望呜咽起来。泪水顿时**了打满补丁已经洗的发白的红袄。
冬三槐心疼的揽住女儿细小的头颈,抚摸她稀疏的头发。冬凌的额头顶着冬三槐胸前的肋骨和薄衫,泪水蹭了冬三槐满身。她感觉到爹爹的身体就像一片行将飘落的枯叶,在腊月的寒风中颤抖。而自己,就是依偎着这片枯叶的一只小虫,即将随着枯叶的飘零而失去一切。
冬凌的呜咽声渐渐放大。最后,她干脆咧开嘴放声大哭起来,梁氏和冬三槐也在一旁叹息流泪。家庭分崩离析的悲伤暂时缓解了饥饿,却化不去家破人亡的厄运。夜色降临,街坊之间弥漫的腊八粥的香气也逐渐散去,冬家就这样在饥饿和泪水中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清早醒来,梁氏从病榻中勉励支撑起身子,拉冬凌坐在床头,为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说:“冬凌,你以后去了姐姐那里不比在家自由,遇事千万小心谨慎。你年纪这么小,什么都不懂,千万…千万…不要...不要吃亏了才好。”说到最后,梁氏已经在女儿幼小的背影后泣不成声。
冬凌扭过头,对母亲再次细声央求:“娘亲不要送凌儿走…”
梁氏心酸的强忍住泪水,低下头,不敢面对女儿痴求的目光。她将女儿的头扭回正前往,在女儿背后默默流着泪水,为冬凌继续梳理头发。
冬凌年纪尚幼,由于营养不良,头发稀疏发黄。梁氏勉强将她的头发绾成一对双髻。梳完头,梁氏端过镜子。冬凌对着镜子照照,娘亲的手真巧,一对双髻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头发梳理整齐,梁氏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她这才再次将冬凌小小的身子转向自己,一边为年幼的女儿整理衣衫,一边嘱咐道:“冬凌,不要怪爹娘。不是万不得已,谁会舍得将自己的亲生闺女送走给别人。”
给别人?最后三个字重重打在冬凌心坎上,敲响了她心中的警钟。
“娘,不要把冬凌给别人。”冬凌仰头看着母亲,纯净的大眼睛满是泪水,她低声乞求着。梁氏捂住嘴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从手指缝隙中溢出一丝殷红的鲜血。
“娘亲!”看到鲜血,冬凌吓得直要哭。
冬三槐闻声从门外进来,上前扶住妻子的肩膀,为她顺气。待妻子渐渐平复下来,冬三槐才拉过女儿的手,狠心向病榻上的妻子告别:“我们该走了。”
冬凌被父亲从床边拽下来,并不愿走,仍旧回头去望病榻上得母亲,冬三槐只得半拖半拽的将冬凌拉了出去。屋里传来母亲更加剧烈的咳嗽声。冬三槐强忍着不再回头,拉着女儿大踏步走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