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沉沦在日常生活中,奔走忙碌于衣食住行、名位利禄,早把这一切(指生命与自然中的美)丢失遗忘,已经失去那敏锐的感受能力,很难去发现和领略这无目的性的永恒本体了。也许只有在吟诗、读画、听音乐的片刻中;也许,只在观赏大自然的俄顷中,能获得“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妙悟境界。
这是李泽厚《华夏美学》中的一段话。一位中年学者在一次演讲中沉痛地说:“王国维死了,李泽厚老了,谁能撑起国学的大旗?”台下的许名之心中先后涌出两句话,第一句是“我能!”第二句是“我能吗?”
他只能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为一条打满芽苞的柳枝,为一对日渐稀少的燕子,为一朵羞涩绽放的小花,为一树洁白盛大的玉兰;或在盛夏闷热的夜晚,为满天灿烂繁星,为数只鸣蛙,为晚风中阵阵青草的清香;或在荻花瑟瑟的秋季,为一团红叶,一段残垣,一株老树,一轮夕阳,而欣喜,而感慨,而陶醉,而沉迷,而黯然,而忧郁。他也只能在无雪的温和的冬季,回想着小时候在天寒地冻中快乐地堆雪人打雪仗的情景,默念这雪莱的那句太为人熟知的诗,憧憬着不可知的憧憬……他只能……他只能……
瞿远的这一任女友和他维持了三个月。“比以前的长了不少,看来你也快学会天长地久这四个字的写法了啊。”许名之难得有机会讽刺一下瞿远,他没有忘记瞿远曾经嘲笑地问他回字的四种写法。瞿远不以为意,他愿意提供这么一个让许名之得到稍许心理平衡的机会,成功者在某些情况下不妨表示出大度。
许名之明白他和瞿远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同饮一根水管里的水同蹲一个厕所坑位,不过仅此而已。两列平行的铁轨,都通向远方。远方,看不清。
一日,一个多年(其实也就两年,不过两年在时间就是金钱的现代人观念中的确不算短了)没有联系的异性好友给许名之打了电话。瞎聊聊而已,结果聊到了以前的伤心事,两人口气越来越消沉,突然异性好友那边断线了。许名之吓了一跳,赶紧打过去,开口就是“有话好好说,别想不开啊!”话筒那边传来另一个女孩的声音,“对不起,请问你找谁?”很恬静很温柔。许名之知道拨错了号码,刚想挂,却改变了主意,问道:“不好意思,XXX在吗?”女孩笑了,“她是我隔壁寝室的,我去叫她,你等一会。”许名之冥冥中觉得要发生什么。
事实上就是发生了什么。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的开端。
异性好友只是不小心按了挂机键而已。他们一时找不回原来的话题,许名之就随口说了一句:“刚才接电话的那个女孩声音很好听。”好友说:“真巧!她刚才也夸你声音好听,说你是标准男中音,很有磁性。”
许名之欣欣然起来。他经不得夸奖,特别是女孩的夸奖,只要不是过于明显的讽刺,他一听就心情愉快。“骨头还真轻!“他暗自骂过自己。好友热心地问许名之要不要再和那女孩说说话,他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女孩来了,许名之几乎语无伦次。
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的发展。
女孩的名字和声音一样纯净,叫白洁。他们成了朋友,发发短信,打打电话。不过许名之更喜欢写信这种不太方便的方式,一是在信里可以聊一些对话中不怎么习惯说出口的话,二是他觉得写信更有味道,颇具才子佳人色彩,一股书卷的韵味弥散其中。他甚至找来了爷爷辈用过的竖排信纸。令许名之赧颜的,是邻家小妹般的白洁,信中文采居然丝毫不逊自认为才高八斗的他。鸿雁一封封传着书,他们渐渐了解了对方,不过此时的书离情书还差几步。故事就这样不温不火平平淡淡地延续着。
一天,许名之像往常一样孤零零地在宿舍里看书。班里取信的哥们敲门,交给他一封信。信封皱巴巴的,有水湿的痕迹,字迹显得潦草而颤抖。他赶紧打开信,整张信纸也像是被水浸过。开头第一句话是:“赵四死了。”他吓了一跳,看下去才明白,是张学良的终生伴侣赵四赵一荻小姐去世了,不过准确说是赵奶奶去世了。
“又一个历史的见证者故去,那段岁月,将永远成为人们的想象;又一段真正的爱情终结,沉没在无尽的太平洋里,这样的爱情,不知世界上还剩多少。我一直想和你谈谈爱情的话题,又担心你没兴趣。可我今天真的很伤心,我不知用什么方式去祭奠,因为无论什么方式都不够。对于爱情,我只相信这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别的,都是对这两个神圣的字或恶意或无意的玩弄。信纸被我的眼泪打湿了,实在不能自已……”许名之想打电话安慰她,话筒拿到嘴边又放下,他说不出什么。她是一个孑遗,她心中的圣土无可奈何地被海水一寸寸吞没,敌不过时间与历史的力量。许名之看见两株红烛燃在她心里,虽然火焰如豆,但他不能吹灭它们以助她解脱;他只能让它们慢慢燃尽、熄灭,归于黑暗,归于死寂。
许名之意识到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一根被轻轻拨动的心弦,引出一曲响彻天籁的《春江花月夜》。
当天晚上,许名之来到学校后的通惠河畔。这条河流入京杭运河,南下,就是白洁,再南下,就是家了。水面稠稠的,没有一丝波纹,月色碎银般,一切如熟睡的婴儿,宁静,柔和。他想有条小船,顺流而下,漂入梦境,漂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中。
瞿远在阳台上望着许名之的背影,摇摇头,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
天气一天天冷起来,人也一天天懒惰。许名之故意去看《西绪福斯神话》、《苏鲁支语录》这样极晦涩难懂的西哲著作,以锻炼脑力。他喜欢投入这种思维的马拉松中,直到筋疲力尽。瞿远的身影依旧那么活跃忙碌。他的一部自导自演的DV短片作品正在后期剪辑中,讲的是2030年北京即将发生毁灭性大地震时一对情侣在去与留的问题上的挣扎,目前他正与片中女主角进行着现实世界中的爱情故事。
片子完成了,瞿远请全体出过力的人吃饭,许名之作为“编剧”列席。他不得不佩服瞿远。把一个好剧本拍烂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而把一个垃圾样的剧本,拍得不怎么像垃圾了,的确不简单。女主角自然是最光彩照人的一个,所有在场男性都对瞿远艳羡不已,包括许名之。许名之羡慕他们能够在同一个校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而他和白洁,远隔千山万水,想见一眼都由于种种原因而东流。“君在运河头,妾在运河尾,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运河水。”他想起白洁化用过的一首诗。
人生情最苦,莫过相思。柏拉图式的恋爱,并不是一种享受。
那天瞿远实在有些兴奋,喝起来谁也拦不住,起初还能勉强站立,待酒阑人散后就像烂泥般瘫在地上站不起来了。许名之和穆叶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瘦瘦的瞿远弄到宿舍门口。穆叶风就是那个漂亮女主角的名字,有些男性化,但许名之觉得很好听,他想起屈原的那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宁静致远而带着一丝隐隐的痛。
把瞿远整上了床,许名之却睡不着了,他拿出白洁的照片。她的五官和声音同样温柔,说不上惊世骇俗,但很耐看,每一眼都能新发现点什么,一脸平静的笑容显出心底的宽容与自足,神情竟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赵四小姐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许名之又出神了。风有点凉,水般流过,带着月光的清香,名之手中的照片渐渐模糊,他想努力看清,可照片在慢慢消失,他用力攥紧,没有用,白洁在他手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他醒来了,照片掉在地上。他叹了口气,心中多了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
许名之无数次鼓足勇气想向父母坦白和白洁的事,可总是瞻前顾后不知如何开口。白洁早已向她的父母交代了一切,不过她父母持十分强烈的反对态度。许名之有些烦恼。多少年来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乖巧听话,虽说现在乖巧听话是懦弱无能的代名词。他不用开口就知道父母不会同意,而且完全能猜想出父亲会摆出什么论据,母亲会找出什么理由。可说与不说,对白洁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一种是:许名之不是玩玩的,他会尽一切努力与白洁走到一起;另一种是:许名之并没有长远打算,目前得过且过,以后时机不对就分手。他想到白洁信中的一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选择了前者。
遭到的反对在意料之中。许名之父亲是个严厉得让亲生儿子都望而生畏的政府官员,母亲则是个事无巨细都要考虑周到的贤妻良母。他们的一致意见是:幼稚!才读了两年就学会什么私定终身?你们平时只不过通通电话,手机联系联系,连面都没见过,对对方能有多少了解?她家境又不怎么样,父母都是普通老百姓,凭我们家和你本身的条件,找个什么样的不行?以后年纪大一些了,成熟一些了,再考虑这些问题,又没有后顾之忧,多好!我们的朋友、上级家里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多着了,都是一肚子教养,又有教养又上进。男人最重要的是前途,别把现实看得那么理想。恋爱是浪漫的,婚姻是现实的。我们不反对你们谈恋爱,但决不能当真!
一个读过博的堂姐,用现身说法向许名之阐述了这一切。她与她男友进行了从大学生到博士生的八年马拉松恋爱,且不在同一座城市,其间曲折艰难痛苦许名之可以见证。最终仅仅是因为那个男孩得到去美国的机会,就坚决与她分了手。堂姐痛不欲生,吃下一大瓶安眠药后又打开了煤气阀门,幸运的是抢救了过来。那时男孩还未动身,也知道她自杀的消息,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堂姐康复后一个月,就傍上一个大款去了香港。
堂姐从香港打电话来开导名之:“这个世界太现实了,所谓爱情,是满足生存条件后的奢侈品。这还是比较浪漫的说法,更尖锐一点,爱情就是用过的一次性消费品,没用之前它是新的,用过了就成了垃圾。记住你姐的话,爱情是垃圾!把垃圾当宝贝的人是愚蠢的,除非你是收废品的。不要以为你比别人读的书多就看得远,生活是走出来的,不是读出来的。短短的人生没有多少年提供给你用来后悔。姐的话一定要听下去!你还是个孩子,以后你会明白的。”
这个堂姐是许名之最后一个可能的外援,这下许名之彻底孤立。他想白洁一定更加无助,更需要他这个坚强后盾,而他,却无能为力。更让他惶恐的是,家人的话在他心中起了微妙的作用,他居然梦见了自己和一个亿万富翁的女儿结婚了,婚礼那天,白洁出现在金碧辉煌的大礼堂门外,眼神中满是哀怨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