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莫西干人
已经过了子时,许名之从一本俞平伯的《唐宋词选释》上抬起头来。准确说,是凌晨2:10,但许名之更愿意用“过了子时”这一说法。现在几乎找不到像他这么传统,保守,钟情于无用的旧学问的年轻人了。他也知道这一点,可还是沉浸其中乐此不疲。许名之的所谓旧学问,是指古今中西包罗万象的一大堆希奇古怪的知识,从孔孟到老庄到诸子百家到屈原到汉赋到魏晋玄学到佛学到唐诗宋词元曲到明清小说到古建筑古玩字画中医药到古希腊罗马神话哲学到中世纪城堡时代的历史到近代的意大利英格兰法兰西到美国海明威之前的小说到所有的山山水水花鸟虫鱼……但最迷恋的还是五四推翻的那些东西,“封建文化”。他自以为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看着窗外。月光很亮,雪白。平时他是个一到时间就犯困的人,可这天晚上却睡不着。他有些累,有些烦躁。原因很简单,前一天公布了上学期的考试成绩,英语很次,在班里倒数。虽说是上了大学,成绩不显得那么重要了,可他不是那种能够安慰自己多少多少盏红灯照亮我的前程的人。但如果仅仅是成绩不好,他也不会那么放不下。可偏偏就在这天,公布成绩的第二天,他请了一个挺清纯挺可爱的小姑娘吃饭。
许名之算正人君子,但不是柳下惠,他还是个正常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男性大学生。别人的出双入对花前月下枕畔床边他可以熟视无睹惯听无闻,但他做不到心如止水,当在新老生见面会上遇到那个算半个老乡的清新可人的小师妹时,他忍不住想采取行动了。瞿远立刻给他加油鼓劲,表示愿意鞍前马后为其效劳。瞿远是同宿舍一个大帅哥——这是很多女同胞的观点,许名之并不苟同。他觉得男人就应该身体健壮轮廓鲜明,如那些老派明星;像瞿远这样虽高而奇瘦,有着一头随风飞舞的乱发的人,是怎么也不应列入帅哥行列中的。“也许是嫉妒吧。”许名之为自己找了这么一条理由。于是,在瞿远打算出手相助时,许名之拒绝了,他怕他的目标在他瞄准之前就被别人击落了。瞿远有些扫兴,许名之动了凡心实在是件很希奇的事儿,他原本想亲眼见见这场好戏甚至亲手导演一下,这下泡汤了。
见面在亲切平静友好的气氛中开始。许名之那套一向的绅士做派还是摆得够足。两人坐下寒暄了一会儿,小姐送上了菜单。这家饭店是许名之的根据地之一,家乡人开的,做鱼特别出色。许名之来自江南水乡,从小到大吃鱼无数。在这个北方城市却少有做鱼真正到位的饭店,这是其中一个。他点了一个松鼠鳜鱼,一个炒软兜,都是许名之家乡菜中的经典之作,很能看出厨师的水平,他想借机吹嘘一番。突然,他瞥见小师妹那秀气的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忙问是不是不喜欢吃鱼。小师妹回答:“我比较习惯吃西餐。”许名之心头一凉,本来就不怎么热烈的气氛又冷淡几分。他忙说,那么换个地方?
“不,没关系,就在这儿吧。”
“那好吧,既来之则安之,这次就算了。下次可要早点告诉我,别把我当师哥。不过也许你在心里想:谁当你是师哥了?是不是?”许名之努力想活跃气氛。
一时不起效果,他只好打量着眼前这张精致的脸庞,视线渐渐集中在小小挺挺的鼻子和红润如洋娃娃般的小嘴上,恍恍惚惚,有些出神。蓦然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失态,赶紧收回目光,装作漫不经心状问些约等于废话的问题,得到一些约等于废话的回答。
许名之一次又一次尝试把话题引到他擅长的方面,他觉得小师妹是害羞,应该他主动一些。最后扯到了家乡,许名之兴奋地说起白居易、苏轼留下的踪迹,隋炀帝、乾隆下江南的故事……他忽然合上了嘴,因为他看见小师妹的目光游移不定,很显然心不在焉。
“你为什么考到我们学校来?打不打算考研?”许名之无奈,对一个大一新生问起最现实也是他最不愿意考虑的问题。
“因为我们这个学校有很多在演艺界出名的机会啊。即使没出名也没什么,那样我一毕业就去澳洲,我很多朋友都是这样打算的。这些天正在忙着雅思考试,挺容易的。到国外发展比较好,在中国没什么大前途。我家早就不吃中餐了,今天是因为师哥你请客。”小师妹微笑着。
许名之陪着笑了笑,心里却不是滋味。他想起不久前得知的濒临不及格的英语成绩,颇有些忿忿和惭愧,一股大男子主义情绪油然而生。更让他不爽的是,他所热爱的中国,中国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被“在中国没什么大前途”这九个字狠狠撞了一下。“这种假模假样的**贼最可恶了!”眼前漂亮的小脸似乎有些扭曲。许名之朝小姐挥挥手,“结账!”他赌气似的不用“埋单”这个文雅些洋气些的字眼,赌气似的和找钱的小姐为一张十块钱纸币是真是假而争执,赌气似的推开门就走了出去,而不是一贯的让女士先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他合上《唐宋词选释》,关上台灯,走到阳台上,望着夜色中深沉而平和的华北大地,一丝悲哀涌上心头。
他摇摇头,赶走这条毛虫似的悲哀,凝视着深紫色的夜空。本应是全星空最灿烂的天狼星挂在西北一角黯淡无光;远方,红色的火星若隐若现,战神马尔斯的眼睛已不能穿越茫茫时空注视这个蔚蓝色的星球。他不知道,这个星球上同样有双眼睛,想望穿这无尽的夜幕。
瞿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取笑许名之的机会。他从许名之脸上读出的忿忿证实了他的猜想。“人家没怎么理你,是吧?”许名之白了他一眼,没搭腔。“都教过你多少遍了!和不怎么熟的女孩聊天,最关键一条就是要投其所好,接着要会吹,会装X,什么前些天和张艺谋吃了饭韩红催着我给她写歌词这类的话尽管说。喜欢艺术的就和她聊艺术,现实主义的就和她侃金融,或者什么流行什么牛X就聊什么。你看过的书那么多,我就不信你学不会和女生聊天!现在的小姑娘,就喜欢看上去而很成功有才华又风趣幽默的男孩,比如说我。你不服气?不服气也没用。”说着信手在吉他上拨出一串和弦。
许名之更加沉默。瞿远说的没错,他不会弹吉他,不懂摇滚,不听流行音乐,不知道那些时尚讯息和服装品牌,也不会在日常说话中不时夹上几个英语单词。“你会发霉的。”瞿远总是说。
但如果你愿意,许名之乐意和你聊除了上述玩意以外的任何一个话题,早到寒武纪生物大爆炸,或者更以前。他在同性中不算不合群,可他觉得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能与死去数千年的人进行精神的对话,却听不懂别人一句很明显的双关语。当和别人聊完天后,感到的是更深更空旷的无聊和寂寞。于是在一片喧嚣中,他翻开一本《庄子》,在他一个人的世界中,开始他一个人的逍遥游。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庄子》全书皆佳篇,许名之独钟这开篇《逍遥游》;《逍遥游》全篇数千字,独钟这开头一句。并非有什么深奥的哲理,仅仅是因为有股扑面而来的博大气势。神话中的鲲鹏,人类混沌时代的产物,却有着别样的慑人心魄的力量。天地之大,任我逍遥,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现实中的许名之不可能做到这点,精神世界中的许名之也少有做到这一点。“不过只要往这个方向努力,就足够了。”许名之如此认为。
“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他不能改变别人,也不愿改变自己,因此只有更加孤立,以求得片晌之安。
那顿不怎么愉快的晚餐后半个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图书馆门口,许名之看见瞿远和小师妹亲昵地拉着手迎面走来,笑容如花儿般绽放。瞿远毫不掩饰他的得意,额角一绺长发飘动,露出一颗欢快跳跃的粉刺。许名之同样毫不掩饰他的吃惊,可还是很快地向他们点了点头,并对小师妹做出他特有的标准化的半鞠躬。小师妹抿嘴一乐,叫了声“师哥好”。许名之居然有些慌乱了,手中的书掉到地上。瞿远拾起,封面上尽是繁体字,还是竖排的。他辨认出是钱钟书的《管锥篇》。许名之赶紧夺过,说了句“我有事先走了”就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当天晚上瞿远没回宿舍睡觉,然后一连三天没有出现在许名之的视线中。三天后许名之见到了一脸疲惫而神色满足的他。
“你这小子是心地太善良了还是太蠢了?到你嘴边的肥肉被我吃了。你要我怎么说才好?不过还要谢谢你告诉我怀柔那边有慕田峪,有野长城,要不打死我也不会想到去那儿。还真去对了地儿了!那种游人稀疏风景壮丽的半废墟的气派让她别提多带劲了,浑身上下全是激情。休息时在草丛中就做了,****啊!只可惜不是处女……”
下面的话许名之没听见,他走神了。
挺拔而巍峨的群山,蜿蜒在原野上,静静的,大地的筋骨。荒烟蔓草中,几座圮毁的烽火台,几段残缺的长城。它们也是长城,它们也是由先人建起,也保卫过中原的膏腴大地。它们也会默默地衰老,默默地淡出历史,最后连凭吊的游人也越来越少。夕阳如血,天地肃穆。雁阵飞过,墙根下一株瘦弱的小草瑟瑟发抖……这个画面很久以前就定格在他脑海里,人心与天地的共鸣。如今,这个图腾般神圣的画面,被一对男女毁灭了,许名之一阵深深的悲哀。“姑且当作是部舞台布景宏大但演员拙劣的话剧吧。”许名之安慰自己。然后又低下头看一本已经读了三分之二的《本草纲目》。
瞿远不说了。他看出许名之心情不怎么样,可他猜想的原因却与实际上的不太一样。
激情燃烧的岁月过得很快,平淡乏味的日子更快。瞿远的生活始终那么丰富多彩,他在学生会里忙碌,张罗各种各样的校园晚会,端着DV机满校园满大街跑,还坐在女生楼前的月光下弹吉他,经历着许名之永远无法弄清的情感之旅。他基本上保持一两个月换一个正式女友的频率并同时与数名情人来往。许名之看不起这种快餐时代的垃圾爱情,更准确说是为了满足性需要而不得不发展出来的爱情,可心里却多少有点羡慕。有两个定律永远成立:一、不属于自己的总归是好的;二、为了在别人面前充面子或自我安慰,必须发自内心认为得不到的葡萄是酸的。许名之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洒脱高洁,所有进了大脑的书籍似乎只转换成了蛋白质符号。他还是被烦恼烦恼着,为担忧担忧着,生活费还剩多少,别人借去的钱什么时候还,要写的作业,要交的论文,要考的试,爸妈的唠叨嘱咐期望……他不可能离开这些或不去在意这些,只要他还生活在他的社会环境中的理想同样是许名之的理想,但在二十一世纪,这也仅仅是理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