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时节正值初秋,扎根于福禄州偏北侧的三虎城此时却已略有些初寒的味道,晨间的光亮来的比夏季迟了少许,清晨的天空灰蒙蒙的,天际线上掠过一丝实际上并不明显的鱼肚白,牧舟透过破窗子瞅了会儿天色,吸吸鼻子,紧了紧身上的布衣,着手准备早饭。
反观那评书老头儿却还在床褥上不肯起来,嘴边长胡被粗重呼气弄得颤巍巍的,他倚靠着鸭黄的泥墙,膝上晾着一本蓝页线订书,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爷,饭做好了!”小男孩抹了抹额上细密的汗珠子,小手一个接一个地把明显破损的小碟子摆在那张其貌不扬的木桌上,桌脚垫着一块破烂至极的布块以免倾斜,粗糙但是香气四溢的番薯粥被用一只大碗盛了上来,热气肆意蔓延在空气中。
一切就绪,老头儿缓缓起身,鬼祟的老眼一瞥背对着自己正在刷锅的牧舟,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小坛子,一颗颗诱人至极,从茶馆顺来的花生米被他倾泻而出,落入瓷盘中叮当作响久久不息,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倒着花生米,一面嘴巴自言自语:“这花生米虽好,但是还是没有昨儿那青叶小姑娘送的糕点好啊……”
牧舟的小耳朵微妙地动了动,他忽然转身皱起了可爱的眉头:“爷,你那边多倒了三颗!说好的一人一半一样多的不是吗,您每次都偷偷地这样狡诈,还不学乖,多吃了不少!”
“诶!你这小子耳朵越发的灵敏了啊!”老头被牧舟这一手打了个措手不及,讪笑着多给牧舟的碟子里倒了三颗花生米。
老头和牧舟面对面坐下,直面的视线里除了小男孩稚嫩秀气的小脸,就是那缕缕白色的热气,他咳嗽了一声,夹起一颗花生米丢入口中咯嘣一声咬裂,粗犷地嚼碎,话语有些模糊:“牧舟小子,你还记得老身昨日与你说的话吗?”
“爷,您别老身老身的了,我听着变扭的紧!”牧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番薯粥,也许有点烫,他的脸上瞬间有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润,“嗯,还记得,你说让我选择道路,我选了要变强,你便说了很难走……”
老头轻轻地喝了一口番薯粥,让嘴巴里的花生米香味与之混为一体,缓缓入喉,回忆余温,良久后开口道:“虽说你小子这强者之道难行至极,但是如果我给你铺上一条好走些的道子呢?”
“爷,您还是别逗我了吧……”牧舟闻之一颤,眉头一抬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眼神中带着一丝嘲讽之色,“上次你还被那堂堂三虎城城主儿子手下一个不值一提的百夫长给欺负了,一天评书来的银子都成了人家俸禄了,你要是会铺路,咋不给自个整一条?”
“咳,你小子懂什么,那叫谋生,搞关系!”老头老脸一红,多嚼了几个花生米入口。
见这牧舟撇撇小嘴巴不说话了,老头儿顿时来了一口大气,拍了拍桌子,须眉倒竖破沫横飞还带着几道嚼碎花生米的碎粒洒在木桌上:“你小子还真不信?我倒是告诉你,听好了!你别看我现在一副潦倒流离的落魄评书人模样,想当年老身也是九州一介知名剑客,实力堪比诸王级强者,就算是十地魔族见了,那充斥着紫血的小心肝也要抖上一抖!”
“啊?”牧舟放下已空的大碗,张大了小嘴。
老头明显很满意男孩的表情:“怎么,被吓傻了?”
“没有……”牧舟伸出白嫩的小手举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大碗在老头儿面前晃了晃,满脸的忧色,“爷,你是不是每天评书评得脑子都烧坏掉了,我听茶馆里头的姐姐们说,人老了有时候会出现头疼或是脑子不好使的情况。”
咚——
一个清脆的爆栗在牧舟的脑袋上炸开,被害人眼泪汪汪地捂着小脑袋,瞅着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儿顿时没了言语。
老头不知何时收敛了怒色,恍惚间居然有一种世外高人的模样,见牧舟再次看傻了眼,他微微一笑道:“牧舟小子,你可懂评书人的最高境界止于何处?”
“知天下之事,评世间道理。”牧舟脱口而出,顺手捏了一个花生米投入口中。
老头笑着点头又摇摇头:“评书人,大多由书中或是听闻他人故事来的事迹,用嘴巴再说给其他人听,其中稍加自己的修饰和见解,但是作为一个最高境界的评书人之一,自身经历已经足以!此则就非是评天下之事了,也不是说辞世间道理,此为品天下。”
“品尝?吃?”牧舟抬抬眉头若有所思。
“可以这么理解。”老头儿点头。
“爷,您是说,你在茶馆说的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是您亲身经历过的!?”牧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大跳,他盯着老头的眼睛,老头几乎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居然不偏不倚!
“十年前的飞龙夺凤出世,咱福禄州那北楚国国主,那皇帝楚风煜手持的王风剑,您都看过?”
“何止看过,这些都是小事罢了!”老头儿眯眯眼,撇下一双筷子,伸手把盘中最后一颗花生米捏起,徘徊在嘴边来回摆弄。
牧舟觉得自己已经信了大半,虽然老头儿一年到头都是一副世俗评书人的样子,但是一颗知晓天下看透天下的心始终没有动摇过一分一毫,牧舟觉得和老头生活了一年多了,连一颗平淡的心都变得热血起来,看到那些个整天浑浑噩噩之辈,便不由自主心生厌恶。
“我说过为你铺路,但是这条道虽比先前好走些,但是依旧还是困难的,你若是常人,此道必能祝你旗开得胜,但你并非是寻常人家,所以这条路也仅仅是为你徒添一线生机罢了。”老头儿起身,望了望窗外泛白的天际,叹了口气。
“牧舟小子,收拾碗筷,今个是你陪我最后一次评书了。”老头忽然摸了摸牧舟小小的脑瓜子,淡笑如清风。
牧舟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不过他也没有显露出慌张之色,毕竟这么久了,爷说的一次也没错过。
男孩便很熟练地收拾起来,装作没有听清楚老头儿的话开始清洗碗筷,有些冰冷的水流在盆中被一双小手搅动地旋转翻涌仿佛江流起伏,牧舟借着水中碗筷的清洗声背对着老头喊道:“爷,今个咱们评个什么故事?”
一年到头,除去茶馆未开之时,评书老头儿肚子里关于九州十地的故事似乎说不完道不尽,人们从一开始的新奇转变为渐渐地习惯,似乎早就忘却了应该去问问这么一个通晓天下之老辈来自何方,这么一个渊博之人,怎会沦落此地为一小小评书人?
“评条道,强者之道。”老头儿打开床底的小箱子,掏出一件最干净的布衣披在身上抖了抖。
门外掠过一阵裹着凉意的秋风,枯黄黛绿的落叶随之飘零若蝶,老旧的土房配上周围裁剪干净的昏黄野草,在泛白的天际下显得格外的富有诗意,老头儿浑浊的眼睛里居然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对着窗外叹了口气,回望正在洗碗的小巧身影,苍老的面容上浮出一丝忧色。
聊想当年,秋风落叶时,吾追何物?
曾想,评书之内品天下,本倒也可了却此生,奈何如今不可!
牧舟双手浸在水中久久不拔出,就这样安静地沒在水里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