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儿,是爷爷。”梅老爷子轻轻拍了拍窗,依旧叫她在江南时的名字。
屋里没有一点动静,甚至都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小九儿,给爷爷开个门,外面在下雨,爷爷没拿伞。”
屋里依旧没有动静。
“小九儿……”还没等梅老爷子说完,房门吱呀一下开了,南清那张苍白且仍旧挂着泪痕的小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
“小九儿真乖。”梅老爷子笑眯眯地走了进去,点起了几上的一支蜡烛。
突然袭来的光亮让南清下意识地一躲,被夜风席卷进门的雨丝似是带着过去发生过的种种回忆,一下子又涌上了南清的心头。她鼻子一酸,眼泪再次充满眼眶。
梅老爷子拉过南清坐在自己身边,将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暖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还记得咱们是什么时候来京城的吗?”
南清摇摇头。
“那是初夏的时候,咱们坐着马车到了京城,你还记得你那时候什么样子吗?”梅老爷子微笑着,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那时候啊,你还只有这么高,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像个苹果似的,谁能想到,如今你都快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娘子了。”
南清看着梅老爷子,也像是回到了七年前的那辆破旧的马车里,她晕乎乎地、奶声奶气地问“爷爷,还要走多久”。
“咱们梅家,三代忠良,刚正不阿,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百姓,却也因此与一些卑鄙小人结下了仇怨。有多少人的眼睛会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瞅准时机将我们置之死地。”梅老爷子叹了口气,这就是官家的生活,手中有多大的权势,背上便背着多重的责任和负担,“即使你不出错,他们也会骗你、诱你、逼你出错,这不是你的错,而且错信了他们。”
南清知道爷爷是在宽慰自己,但此时听到这样的话,却越觉得伤心,越觉得自己愚蠢。
“小九儿,你性子顽劣,喜欢惹是生非,做事不动脑子,轻易相信别人,这些会让你在今后的日子里有诸多不便,更会被很多人利用,这点,爷爷希望你能好生关照自己,切莫让别人再利用了去。但有时候啊,爷爷也在想,你的这些缺点倒也不失为是优点,它能让你快乐,豁达,亲近别人,爷爷因为有你这样伶俐活泼的孙女而感到很幸福。”梅老爷子紧紧握住南清的手,似是舍不得放开,“你未来的路还很长,但爷爷却不能一直陪着你,护着你,你的父母会老,你的哥哥姐姐们将来会有自己的出路,会离开这个家,到那个时候,谁也没办法再护你周全了。所以,小九儿,你要学会一些在这个并不算美好的世界上的生存之道,学着和那些你所讨厌的人打交道,学着看透别人是如何算计你的,学着在泥泞中继续朝前走。”
此时的南清早已哭成了泪人儿,她突然觉得爷爷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模糊,模糊地像是要离开自己一般。
她一把扑进梅老爷子的怀中,将她的愚蠢、无助统统哭了出来。
梅老爷子轻抚着她颤抖的背,一滴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掉落在手上。
当南清醒来的时候,天光已微明,嬷嬷坐在她身边面带忧愁地看着她。她揉揉哭得红肿的眼睛,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昨天大概是哭得睡着了吧,爷爷走的时候她竟浑然不知。
“爷爷呢?”南清沙哑着嗓子问嬷嬷。
嬷嬷张着嘴,却半天没有说话。
南清突然睁大了眼睛,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跳了起来,不顾嬷嬷的阻拦,径直跑了出去。
来到梅老爷子居住的院前,正赶上梅锦堂、梅凤梧、梅鞠泽等人从梅老爷子的房中走出来,他们各个眼睛红肿,面如菜色,看上去是熬了一夜。更刺眼的,是他们一个个浑身的素衣,南清不禁一个踉跄,定在了当场。梅凤梧他们看到跑来的南清,先是一愣,随即又有些不知所措地别开了头,不知该如何跟她说明一切。
“爷爷呢……”南清颤抖着嘴唇问道。
回答她的只有母亲低低的哭泣声。
“爷爷呢?”
“小九儿……”贤广走过去,想要拉住她。
“爷爷呢!”南清推开贤广,坚定地问道。
梅凤梧指了指屋内,沉声道:“在里面,小九儿,去见爷爷最后一面吧。”
经过一夜的雨水,地面湿漉漉的,屋檐上还在往下滴水珠。南清跌跌撞撞地走上石阶,想要推开爷爷的房门。但颤抖的手却如何也使不上劲,手一下下地打在门上,看得周围的人都心酸不已。
贤广大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分向两边。南清几乎是摔进去得来到了梅老爷子的塌旁。
铺着锦缎的塌上,梅老爷子安详地躺着,两腮有些凹陷。若不是南清紧握着他的手,感受不到他身上一丝的温度,谁都会以为梅老爷子只是睡着了。
南清第一次面对生死,却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她跪在梅老爷子塌前,将他的手拉倒自己脸旁,如昨晚爷爷替她暖手一般,也想将自己身上的暖意传给爷爷,尽管此时的两人,都是浑身冰冷。
南清没有低落一滴眼泪,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像是死了。从前,贤广离家的时候她哭过,润苍离家的时候她哭过,但这些都不是她真正的痛。
南清终于明白,真正的痛彻心扉,就是欲哭无泪。
屋外的人站成一排,低眸看着地面,雨水滴落在石板上,成年累月,竟打出了一个凹洞。这便是世间的规律。
路山缓步走进屋内,看了一眼贤广,点点头,便上前拉起了南清。
“让爷爷去吧。”路山将南清抱在怀里,眼神黯然地看着已驾鹤西去的梅老爷子,心中的愧疚更是无以复加。
若不是因为他,若不是为了给他讨得一丝生机,梅老爷子不会出此下策。
南清讷讷地站着,看着,忽然眼前一黑,世界就此被她关在了身外。
“她晕过去了。”路山朝贤广打了声招呼,让他抱着南清回去,自己则要留下来与梅家三位家长继续讨论他逃离永定城的计划,这是他们昨日在祠堂商议好的计划,也是一家人再次四散奔离的开始。
贤广抱着南清走了,梅凤梧等人看了看天色,吩咐家仆道:“派人上山报丧,门外的白帆也挂上吧。”
家仆应声,开始了各自的活计。
“秦家该有所动静了。”梅锦堂皱眉道,“到时候了。”
梅鞠泽抬头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