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一过,全永定的书院就要放暑修,生徒们可以回家熬过酷暑,先生们也能在一个没有人打扰的环境下做些学问,提高自己的修为。
崇易书院暑修之前,有一个不得不提及的环节——年考。生徒们对年考甚是重视,不仅是因为京城的世家都注重名声,更因为年考测评越靠上的人,越能获得好处。比如,在年考总评得了优的生徒可以自由选择今后的课程,更不错的,他们在妙居用餐可以不花分毫;良以上的生徒可以获得妙居的认证卡,凭此卡在妙居用餐可享受贵客待遇并在结账时立减十钱银子;合格以上的生徒必须为轮流优、良的同窗提一年的水,还必须参加院士夫人的缝纫班,替院士夫人干活,而总评不合格的生徒,则必须打扫一年的课堂和茅房,并缴纳一大笔“死乞白赖要留在书院自取其辱费”,才能继续在书院念书。
去年,南清过得比较不开心,因为她的爹娘缴了五十两银子才让她继续在书院里自取其辱,而她的哥哥姐姐们,除了润苍、昭泰负责为同窗提水外,都得了优,这让她在暑修期间都成了家人闲谈中的笑柄。
今年的她不似过往般放荡不羁爱自由,偶尔也会看一些书,她喜欢的算术多少也能得到先生的夸奖,而且今年院士又免了她的精典课,她觉得自己是有些进步的。但这些进步,在彦达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还是错。”彦达瞅了眼南清的习作,毫不留情地在上面用朱砂又打了个大大的叉。
南清无力地趴在案几上,越来越觉得烦闷。她以往的功课都是由向晴盯着的,但现在向晴待嫁家中,她只能来找彦达帮忙。而彦达只是甩给她几道习作让她先练着,自己则在一旁悠闲地看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彦达过来检查南清的习作,然后眉头一皱,将纸给撕了。然后,彦达降低了出题的难度,又让南清自己练,结果还是错。如此往复,一个时辰过去了,南清还没对过一题。
“六哥……你说爹娘今年还会再给我出五十两吗?”
“家里没这么多钱。”
“咱家不是国公爵位吗……”
“那也不是用来付遮丑费的。”
“……六哥你说话真直接。”
“把你刚才做的题都拿过来,我一个一个讲解给你听。”彦达深吸一口气,知道了南清的程度,又打击了她的自信心之后,他觉得是时候开始给南清补习了。
南清指着地上的一些碎片说:“好多都被你撕了,还拿给你吗?”
“你要不错得这么离谱我也不会撕。”彦达没好气地说道,教这个笨蛋念书比自己念书真是难上百倍。
就着烛光,彦达将诗文、算术、山海录的一些内容重新讲了一遍给南清,他的声音清冷,似不带任何感情,但在南清听来却有一种嗡嗡声在她脑中回响。
窗外吹来徐徐夜风,将彦达额前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南清偷偷用眼角看他,看他的眼神淡漠,觉得他似是站在山巅冷眼看待这个世界的隐士。
南清不自觉地伸出手,抚上他的眼睛。
彦达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冷眼看她:“你干什么。”
“六哥,你的眼睛……好忧伤……”南清皱着眉看他,她虽不是很明白忧伤的真正定义,却在看到彦达眼睛的一瞬间想到了这个词,“你还在因为小时候的事儿难过吗?”
提起小时候,彦达眼神更冷,别过脸去不再理南清。
南清见他生气,忙解释道:“小时候没跟爹娘一起生活的确很惨,但大伯二伯和我爹他们也正是应你爹的要求去全国各地找你,还是有很多人记挂你想找你回来的。而且,他们为了找你,也和家人离散了十年……”
“你这么说是在怪我咯?”彦达突然冷哼道。
“不不不!我是说有这么多人为了你东奔西走,你应该感到欣慰不是吗?现在你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也可以给你家人的温暖,你别再伤心了好不好?”南清恨自己思路不清口齿不灵,想让彦达好受些,却偏偏惹得他更为不悦。
“被人从爹娘身边掳去的感受你不知道,在外像个乞丐一样生活的感受你也不知道,娘死了我不能光明正大奔丧的感受你更不知道,你凭什么让我不再伤心?!就凭你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吗?”彦达站了起来,他的手紧拧成拳,手背上的青筋毕露,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但话中凄楚的思绪还是从喉间溢出。
他紧抿着唇,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接下来的口气稍稍平和了些:“我的恨,不是一朝一夕刻意化解的,但你放心,你们不是我的敌人,你们也是我的家人。”
南清知道自己又闯祸了,平白为何要与彦达说这些,但彦达最后的话让她心中暖意又起,她听明白了,彦达是在说,跟他们在一起,他至少不那么悲伤。
“六哥……对不起……”南清拉了拉彦达的袖子,这是她经常做的事,彦达一生气她就拉他的袖子。
彦达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太过激动了,南清是好意,他不该吼她。但这扰人的蝉鸣、炎热的夏夜、纷杂的星子,让他在提及往事时再一次感情用事了。
他重又坐回案前,伸手给了南清一个响亮的爆栗:“刚才我教你的,是不是都没听进去!”
“听……听进去了……”
“好,复述一遍。”
“这个……六哥……”
又是一个响亮的爆栗。
七日后,年考结束,南清几乎是爬着出了考场。又过了两日,书院放榜了。
“娘子娘子,你不去看榜吗?”平安见外头都日上三竿了,南清还窝在床上不动,急得要把她拉起来。
年考前都在彦达、自廉和维轩的轮流补习下,每天睡不够两个时辰的南清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几句,便又睡了过去。
平安只得自己去看南清的成绩。
“二公子、四公子、五公子、六公子、七公子、八娘子。”平安在榜墙前遇上了润苍、维轩、自廉、彦达、昭泰和慕泉,忙给他们请安。
“南清呢?”润苍问道。
“娘子她……”平安吞吞吐吐地说,“娘子……有点事儿……”
“她是不敢看成绩吧。”彦达往榜上瞅了瞅。
“她有什么不敢的,一直很稳定地待在不合格的区域,应该已经习惯了吧。”自廉也往榜上瞧了瞧,重点看了看不合格的名单,赫然发现竟没有南清的名字,于是又仔细地上下搜索了一遍,“哎?这回她竟然合格了?”
“你们太小看九妹了,她好歹也认真读了这么多日的书了。”维轩笑了起来,指了指榜墙上中间的位置,“你们看。”
众人抬头望去,竟然在评良的地方看见了梅南清三个字。
“啊!是我们娘子!她竟然得了良?!”平安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之后,高兴地最都合不拢了,“我我我我得赶紧回去跟娘子说!平安告退!”
“我是不是眼花了?南清竟然得了良?!”润苍也揉揉眼睛。
其他人也颇不敢置信,一拥而上去瞧个真切。
“呦!今年的年考,不会有人作弊了吧。”一边一个娘子突然冷冷地说道,“怎么平日里不学无术的人,今儿个倒得了个良。”
“是啊,我看其中一定有问题,不会是仗着家里有权有势,让先生给提了分数吧。”另一个娘子用酸溜溜的语气说道。
她们说完,四周响起了几声低笑。
“什么?!”润苍的暴脾气又上来了,上前几步要与她们理论。
“啊啊啊!”娘子们见他冲上来,吓得尖叫起来,“打人啦!打人啦!”
“奶奶的,打的就是你!”润苍本想吓唬吓唬她们,接过被她们这么一叫,真的想出拳头了。
彦达拦住润苍,给自廉使了个眼色,自廉了然地点点头,和维轩一起各拉住润苍一只手臂,不让他打人。
彦达冷着一张脸走到那两个娘子面前,看也不看她们,问道:“秦方怡呢?”
两个贵女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互相心虚地看看,结巴道:“什……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倒是逮着梅家的谁都想欺负一下,真不嫌累。”自廉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恰好让在场的人都能听见。
“让秦方怡记住,我们就忍她到今天,若再不适可而止,让她在京城消失的方法……”彦达声音平静,语气却透着森寒,“还有很多。”
他可不是梅家那些面似凶悍,心底却不愿伤人的少爷,面对秦家的挑衅,他可是敢下杀手的,即使对方只是一个骄横放纵的娘子。秦家的那些人,他终是不会放过,但只要他们现在不惹他,他还是有耐性让这些人多活个几年的。
他的话不仅让眼前的两个娘子心生惧意,就连润苍他们听了也不觉心中一颤。他们隐隐觉得,彦达这话不止是说给秦方怡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