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国公府在难得高调了一把之后,又立刻恢复了平静,依旧是拒客门外,依旧是深居简出。仿佛前几日的奢华夜宴不曾存在过一般。
“六弟,咱们去离山的林子里赛马可好?”午后,润苍约了贤广、维轩、自廉和昭泰去离山赛马,临走时发现彦达站在院中练习吐纳之法,便上前询问。
彦达压根儿就没理他,自顾自呼吸吞吐天地之气。
“嘿!我这暴脾气!还以为他已经是个正常人了呢!”润苍叫到,掳起袖子就要过去和他比划比划。
贤广拉住他,朗声对彦达道:“六弟,等过了年,你也要上书院念书,何不趁此机会先去看看环境?”
彦达冷哼一声,说道:“不用你们带着我也能去。”
几个人互相看看,翻了翻白眼。突然润苍一声大叫“奶奶的,走你!”,贤广、自廉和昭泰应声而上,缚手、抬脚、抱腰,任凭彦达一人功夫了得,也敌不过四个功夫不赖又能耍阴招的兄弟。没一会儿,彦达就向条虾子一般被捆着抗出了府。
当彦达又能自如活动时,他已然置身离山之中。他目赤欲裂一脸杀气地看向身旁几个正笑得一脸敞快的人,直想将他们打趴在马下。
“六弟你看,这山虽不高,倒也是秀丽脱俗,如今在这银装素裹之下,是不是分外娇美?”贤广指着眼前蜿蜒的山脉,振振有词。
“是啊是啊!”一个娇俏的带着江南软语调子的童声响起,却是和贤广共乘一匹马的南清。
“大哥!我们本是来赛马的,现在到好,成了游园了!”润苍在一旁叫到,佯怒瞪向和自己共乘一骑的慕泉。
这两个小鬼看见他们几个要出门,死活都要跟着,尤其是南清,向只猕猴一样爬上贤广的腰,丝毫不松手。几个哥哥无奈,值得让她们穿得再厚实些,带着一起去了离山。
“你们赛你们的马不得了,离山我们也认得,自己会玩儿。”南清不甘示弱地朝润苍吐舌头。
“那感情好啊!”润苍来了精神,看向贤广,“让她们去书院找院士玩儿,咱们还是去赛马可好?”
“可是我也想骑马。”慕泉一字一句说道。
润苍一愣,道:“你还这么小,骑什么马!你够得着马镫吗?”
“那二哥你带着我骑。”
“带着你骑我还怎么赢过大哥!”润苍郁闷地使劲挠挠头,看向其他人。
维轩见他这幅模样,似是今日不比赛立刻就能死了,只得轻笑一声,打马上前:“八妹,到四哥马上来,四哥带你骑。”
慕泉想了想,便同意了,迈开短腿就往维轩那儿去。
“那我呢那我呢?我一个人去院士那儿吗?你们就不怕我把院士给气死?”南清可怜兮兮地指指自己。
众人齐齐看向彦达。
彦达瞟了一眼其他人,又看看南清,眉毛一抬:“你敢吗?”
南清立刻摇手道:“不劳烦六哥了!我突然很想念院士!我要去找院士玩,哥哥们慢走。”
彦达冷笑起来,一个呼哨,双腿一加,骏马立刻仰天长嘶,飞奔了起来。
“玩儿阴的!”润苍的心早已不在这两个妹妹身上,一心只想追上彦达,于是也立刻纵马前行。
“四弟,抱歉,这俩小鬼交给你了。”贤广也拉进缰绳,朝维轩抱拳之后奔了出去,他的骑术极好,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维轩性子好,即使被分配了看孩子任务,赛不成马,他也只得认命地摸摸鼻子,抱慕泉和南清上马,自己则在下面牵着,缓缓地朝书院走去。一路上慕泉不断哼哼着要骑马,南清则哼哼着随便找个地儿她就能玩会儿。
路过忘泉,维轩突然咦了一声。
三人定睛一看,只见庄斯年牵着匹枣红小马站在忘泉边上,盯着泉水发呆。
这已经是南清第二次看见庄斯年有些失魂地站在忘泉边上了,这一次,她还是觉得庄斯年很有可能跳下去。
“表弟。”维轩上前打招呼。
庄斯年猛地抬头,对上维轩的笑颜,又看见一旁骑在马上的慕泉和南清,嘴角扬了起来:“维轩表兄,你带着妹妹来郊游?”
维轩笑道:“大哥他们约了在此赛马,但是八妹九妹没人照应,我便带着她们在附近转转。表弟怎么在这儿?欣赏风景吗?”
庄斯年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想起上次也是在这儿遇到的这俩小鬼,便朝她们眨了眨眼睛。
“四哥……我想骑马。”慕泉无聊地趴在马背上,看眼前的两个人寒暄还不如跟哥哥们去骑马。
“这……”维轩有些为难,慕泉满眼都闪着我要骑马我要骑马的小星星,而南清明显对骑马不感兴趣,况且这一匹小马载上三个人,别说跑了,走两步估计就得喘。
“我带九妹妹四下转转吧,你们骑几圈之后再来找我们便是。”庄斯年见三人的神情各异,便提出要帮忙。
南清一听就毛了,他这么好心提出帮助,一定有什么阴谋!上一次他帮了三姐,然后就将三姐踹进了美人湖里,这次他要帮自己,还不得把自己踹下山?
“我自己能走,去书院的路我认得,我可以去书院找院士!”南清叫到。
“哎,九妹,你一个人怕是又会出什么乱子,有表弟陪着你四哥也放心些。”维轩就这么爽快地答应了,将南清抱到庄斯年的马上,虽然被南清乱打乱踢中了几招,但也不损他闲淡明俊的气度,“你乖一点,别让表弟到时候上门告状。”
“四哥!!你怎么就把我交给一个外人了!”
“我可是你的表兄哦。”庄斯年好笑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小鬼还真是不知好歹,自己难得善心大发,她倒是不领情。
“就是,九妹,你就乖乖的,别闹腾了。”慕泉高兴地坐直了身子,也帮腔劝道。
“你少给我装出大人的样子!你也就比我大一个月!”
“表弟,九妹就万事拜托了。”维轩朝庄斯年行了个礼,拜托他一定要照顾好南清。
庄斯年点点头,其实倒没怎么往心里去,就算梅家人都没看出来,他却看得真切,这个梅南清,根本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小孩子,淘气、任性,她不让别人吃亏就不错了。
看着维轩和慕泉远去的身影,南清觉得天仿佛一下子冷了好多……“啊嚏!”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
庄斯年也上了马,坐在南清身后,一拉缰绳,枣红小马缓缓地走了起来。
路上撒着细细白雪,马蹄踏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除了远处被梅家兄弟惊起的一些飞鸟的展翅声,离山上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南清挨着庄斯年,感觉他的身上也不怎么暖和,便嫌弃地往前靠了靠,觉得又有些冷,便有靠了回去。但此时,庄斯年却将她推向了前面。
南清生气地回头看他,庄斯年则是一脸温和地笑着,缓缓开口说着不怎么温和的话:“很多事儿你都没有第二次机会,当你放弃之后又想拿回来,那抱歉,恕不奉陪了。”
听着他用好听的声音说着话,南清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好吗,她的课业本来就不好好吗,为什么要说这么难懂的话啊,什么机会什么恕不奉陪,不就是不让靠着取下暖吗?!憋着一口气,南清闷闷地看着周围缓缓倒退的树木,心想她还不如跟着慕泉去骑马,她似乎天生和脑子好使又狡猾的人合不来。
“你们常来忘泉?”沉默了一阵子,庄斯年倒是先开口了。
南清嗯了一声。
“听过忘泉的故事吗?”
又嗯了一声,突然,尾音扬了起来。南清想起来了,忘泉的故事说的不正是他们庄家的事儿吗?!南清一下子来了兴致,连忙改口:“我没听过!”
庄斯年不禁扶额,这个小丫头,连撒谎都不会。
“那我来给你讲吧。”庄斯年平静了一下神色,开始将忘泉的故事娓娓道来,“那是承乾十五年的事儿,庄家的嫡子在泉边偶遇一位上山打水的姑娘……”
“不是狐仙吗?”
“你不是没听过吗?”
“呃……是没听过……但隐约觉得可能和狐仙有关。”
“这世上若真有长生不死的狐仙倒也好了。”庄斯年笑了起来,但连南清都看得出来,他一点笑意都没有。
“庄公子和那位姑娘一见倾心,两人很快便私定了终身。无奈庄家的婚姻不是自己所能定下的,就在庄公子向家人提出要迎娶那位姑娘进门之后,他被家人关了起来。经过一番抗争,庄公子从家里逃了出来,抛下庄家嫡子的身份上了离山,和那位姑娘生活在了一起。”庄斯年说到这儿,脸上的表情无以伦比的诚恳温柔。
“原来不是狐仙啊……”南清嘟囔着,略显失望。
庄斯年没有搭理她,继续说:“但是,两个人来自不同的家庭,生活的差距太大了,而且,他们久居山林,衣食都成问题,尤其是庄公子,本是世家子弟,毫无生活技能,只能靠那姑娘做些女红下山去卖。但不到五年,庄公子怀疑那姑娘下山是为了勾搭别的男人,经常无故与她吵闹,渐渐地,他开始消沉,整天酩酊大醉,眼看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要完了。于是,那姑娘悄悄通知了庄家的家长,将庄公子骗到了忘泉边,怕他拉不下脸跟着家人回去,她便狠下心来将他打晕过去,由着家仆将庄公子抬上了马车。之后,庄公子就回到了庄家,但却忘记了在离山上的所有事儿,只是隐约记得他对离山很熟悉,似是常来一般,但后来,每次一到山脚,却又头疼欲裂,动不得半分……好了,故事讲完了。”
“我有一个问题。”南清突然问道,“这个庄公子是不是并不喜欢那位姑娘啊?”
庄斯年挑挑眉毛,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这么多年他也没学着去做个樵夫什么的啊,他还是端着公子的架子不改,活该他被女人养活。”南清说道,“我娘说,我爹以前也是公子,但是后来去了南方,和我娘成了亲,我爹就变成个庄稼人了,春天要播种,夏天要砍柴,秋天要收割,冬天还要囤货,我们一年四季都过得很辛苦,但是很快乐,你看我爹也没变成个酒鬼啊。”
庄斯年听完她的话,怔了半晌,然后仰头大笑起来,似是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南清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只好说你别笑了你现在的样子难看死了。
庄斯年渐渐止了笑,低头看向这个扎着两个团髻的小姑娘:“你说得对,那位庄公子可能一点儿也不喜欢那姑娘。”
南清转头看着庄斯年,觉得他似是累极,一直带笑的脸上连个表情都没有,但她却觉得这个样子反而更好。
“你这么知道这个故事的?就是你家的真事儿吧?”南清问。
“故事吗?”庄斯年想了想,突然朝她咧嘴笑道,“当然是我编的!”
“你说什么?!”南清像只被点了的炮仗,气得双目圆睁,对着庄斯年拳打脚踢起来,“就说你这个人是个狡猾的狐狸!你说起谎来还真是说来就来!爷爷说了说谎的孩子都不是好孩子!你就是个坏孩子!你叫什么庄斯年,你就应该叫装十年!”
“你再乱动就会掉下去。”庄斯年本是不怕小姑娘这几拳几腿,但南清的力气着实不小,还用了全力,搭在庄斯年身上还颇有些疼,他不得不出声提醒,心想这小姑娘整天都在吃什么,哪儿来的这股子力气,梅家的人还真都是些怪物。
南清哪里管他,只顾自己撒气。果然,一个后踢腿踢在了枣红马的身上,小马吃痛立刻嘶鸣起来,前蹄腾空,开始不停旋转。
南清啊啊啊啊的乱叫起来,吓得想要抓住庄斯年。
庄斯年只是死死揪住缰绳,嘴里念叨:“早说了你会掉下去吧,哎,你看,掉下去咯。”最后的语气明显带着幸灾乐祸。
南清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尽管地上还有积雪,却依旧疼痛无比,她的冷汗瞬间就流了下来。
庄斯年安抚好马,慢悠悠走近来查看她的情况。
南清一把挥开他伸过来的手,哭道:“你走开!我不要你!我要四哥!我要大哥!”
“早提醒过你会摔下来,非不听劝。”庄斯年见她并无大碍,笑道,“活该。”
“谁叫你都不扶住我!”
“不让你尝尝这滋味,你下回又怎会长记性。”庄斯年拍拍她的头,笑得像只狐狸。
记得上次他来家里,也说了这样的话,南清想到,这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但她屁股现在很疼,不哭不解气,于是南清开始了干嚎。
过了两个时辰,梅家几位公子畅快地赛马归来,与维轩他们汇合后,又在书院前的小路上找到了南清,此时的南清已经嚎得没了力气,趴在庄斯年的肩头睡着了。
贤广接过南清,朝庄斯年抱歉地笑笑:“我们兄弟净顾着玩儿,还将妹妹托付给你照顾。”
“听说你们赛马去了,结果如何?”庄斯年摆摆手,表示没什么事儿,只要你们记得欠我个人情就好了。
润苍、自廉和昭泰互相看看,又有些心虚地看向身后的彦达。
彦达依旧一张冰霜似的面孔,只是两颊上添了运动后的红晕,他见那三个为了赢得比赛,在林中组团阴他,挡他去路,戳他屁股,还跳到他马上搔他痒的人,冷哼了一声,开始运气又想要赏他们一人一掌。
“是六弟赢了。”贤广朝彦达努了努嘴,“他骑术精湛,我们都愧不如他。”
他们几个甫上马背,就知道彦达骑术了得,连贤广都有些招架不住。于是,润苍和自廉、昭泰立刻结盟,用尽各种招数想要拖他的速度,但都被彦达一一击溃。最终,还是贤广和彦达同时到达终点。到了终点后,他们便动起手来,一开始是彦达和润苍打,后来贤广、自廉和昭泰也加入战局,五个人也不就这么不明原因地混战了起来,你一拳我一脚的,越打越起劲直,到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互相瞪着对方喘着粗气。贤广问打完了吗?彦达说还可以再打。好,那继续吧,贤广一声号令,五个人又重新站起来,依旧不明原因地打了起来。最终,以五人全部阵亡结束了战斗。
“是吗……”庄斯年朝彦达看去,眼中带着一丝玩味。
彦达看看他,也懒得再装什么只会呵呵傻笑的人,双腿一蹬,又率先冲了出去。
“这小子又来?!”润苍哇哇直叫,也奔远了。
“表弟,一同回去吧?”贤广问庄斯年。
庄斯年摇摇头:“我还要在这山里多待一会儿,表兄慢走。”
贤广点点头,抱着南清,牵着骏马缓缓离开了。
待他们都离开后,庄斯年重新回到忘泉边上,慢慢坐了下来,细细盯着泉水,叹道:“娘,那个小娘子说的对,爹终究是爱这庄家嫡子的身份更多,你此刻便好受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