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庆祝家里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孩子,国公府一反往常的低调,命家仆满大街地采买物件散消息。一时之间,整个永定城上至皇宫内院下至百姓人家,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论此事。
贺贴如漫天飘洒的雪花一般递到了梅国公府,纷纷表达了大家想要在年后入府一叙,共襄盛举。京城大大小小的府邸不少,比起秦相、庄相等高级别官员的府邸访客常年川流不息,梅国公府在结束了初来京城的开放参观后,接下来的一年都属于户门紧闭生人熟人都勿扰的情况,只有亲戚关系的人才可以偶尔露个脸,来多了梅国公照样会将人打出去。而且,国公府也不允许家人或子弟与朝中在职高官有来往,只许他们基于个人感情,在官员们告老还乡或辞官后探望结交。
这样严谨克己的作风,不但没让梅国公府少受滋扰,反而激发了攀附权势一族和妄图窥伺之人的斗志,大家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想要进这梅国公府的大门。城内一有点风吹草动,拜帖便纷纷递上。梅家三娘子落水,来一帖;梅家四郎比试夺魁,来一帖;东北地区久不下雨,来一帖;南方有官盐被私盐抢了生意,来一帖;皇上又得一位美人,来一帖;隔壁村王老汉的狗半夜让人杀了,也来一帖。
这一年多来,虽无人可得入门,但拜帖已堆满国公府里的一间库房,孩子们待在家中闲来无事,便靠这些拜帖取乐。
可是这一次,国公府却将拜帖一一回了,邀请朝中同侪大年初六来府上一聚。
按照古礼,大年三十儿应吃饺子,放鞭炮,拜祖先,熬一宿。国公府内,一大家子人围坐两桌,长辈那桌觥筹交错,对诗附曲,小辈那桌眼巴巴地等着热腾腾的饺子上桌,准确地说,是等着包了一枚铜板的那颗饺子上桌。梅老爷子在饭前就承诺,谁吃到了铜板,就满足谁一个心愿。
彦达坐在南清旁边,依旧是不吭一声地吃着碗里的菜。其他的孩子时不时地看他一眼,他也全当没看见。
“六哥……”南清觉得有这么一个低气压的怪人坐在旁边,自己都有些食欲不振,拉拉他的衣袖,想跟他说说话,“二哥说你会功夫,你真的会吗?”
“对对对,我看你天赋异禀骨骼惊奇,想必也是练了一身的功夫吧。”一听到功夫,润苍就来了精神,连声说道。
自廉悠闲地吃着菜,说道:“二哥,此时你拿出一本武功秘籍想要卖给七弟,我也是不会惊讶的。”
润苍瞪了一眼自廉,说道:“我是想让六弟打一套拳来看看!”
“甚好甚好!让我们看看六弟的本事吧!”贤广也赞同地看着彦达。
一旁的梅老爷子也立刻转头过来,一脸乖孙你打一套拳让爷爷看看吧爷爷好想看啊的表情。
彦达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表情更加冷峻,他低头瞪了一眼始作俑者,他的亲妹子,似是在怪她为何这般多事。
南清被他瞪得在大冬天出了一身冷汗,忙埋头假装吃饭。
见彦达迟迟不动,贤广劝道:“六弟,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羞涩拘泥。”他话虽这么说,却也看出彦达这哪儿是羞涩,根本就是不屑。
向晴看着自来了之后便没有开过口的六弟,心中不自觉得升起了一股子压抑的感觉。他少年的肩膀上似是扛着万般的压力,让他无力也无法与别人正常地打交道。但这个压力从何而来,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彦达叹了口气,心想毕竟是过年,人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只能出去活动活动了。于是,他站起身来,朝梅老爷子低声说了个“是,爷爷”,便径直走向饭厅前的院子。
梅凤梧本就是个练家子,自然是很喜欢看别人打拳,他端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着彦达的一举一动。梅鞠泽更是想看看彦达这些年在南方学了些什么,便也微笑着看向小院。
孩子们一拥而上,坐在院子前的台阶上,润苍冲得最快,抢占了有利地形,南清则还是对彦达有着忌惮,生怕他老人家一个不高兴,便将气撒在自己头上,因此,她只是远远地站着,不敢近前。
自廉斜睨了彦达一眼,问旁边的向晴:“三姐,六弟可是在江南长大的?”
向晴点点头。
“你听他刚才说话的口音,可是和南清一样?”
突然意识到彦达方才说的那句话,竟不是如南清那软软的调子一般,而是带着一股子悍气,向晴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恐怕抚养他长大的执事也不是南方人士吧。”
“是吗?”自廉轻飘飘地反问一句,便不再开口了。
彦达在院中站定,呼吸吐纳了一番后,突然一个马步扎下,手中开始亮出一套无人见过的拳路来。众人只感觉一阵阵劲风自他身边吹来,身上愈发感到寒冷。
只见彦达跳转腾挪,左右开弓,时而掌砍,时而腿劈,时而腰马合一翻个一人多高的跟头,时而足下生风来个势大力沉的扫堂腿,这一套拳打下来,惊得众人都忘了呼吸。
“好!”润苍越看越激动,全身上下都在感慨,这套拳打得着实精彩,此时不过去跟他过上两招更待何时,“让二哥我也练练!”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润苍便跳下台阶,一个掌劈朝彦达招呼了过去。
“润苍!”梅鞠泽吓了一跳,忙要喊住这个暴脾气的二侄子。
梅凤梧在一旁按住他的胳膊,微微一笑道:“让他们也熟悉熟悉。”
彦达本以为打了一套拳,他们便会放过他,没想到竟还有人上来挑战,双目顿生寒意,周身佞气陡升,迎上一步接了润苍的那一掌。
打着打着,润苍觉得有些不对了。本是家里人自己过招比试比试,点到即止便可以了,没想到彦达这小子竟然招招狠辣,似有与人拼命之势,想来从昨日到现在,自己也没得罪过他啊,他又何必这般下狠手?
一旁观战的几人也察觉出了一些不同寻常,互相看了看,有些不明所以。
“六弟,你来真的?”寻个空档,润苍架住彦达打过来的胳膊,沉声问道。
彦达没搭理他,直接就上了腿。
“你这是跟谁啊!”润苍暴脾气一下子上来了,也不再顾及。这小子一回来就老大不乐意的表情,任别人如何对他亲切有礼,他都是一副你什么东西不要来烦我的死样子,这次不好好教训教训这臭小子,就不算他梅家小二爷是条汉子。
眼看两人越打越搓火,众人想拦,却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连南清也看出来两人不像是在切磋武艺,而是在逞凶斗狠了,眼睛瞪得老大,心想就因为自己的那一句话吗?二哥和六哥是想要打死对方吗?
“饺子来了!”厨娘乐呵呵地和家仆一起端上几盘薄皮大馅的饺子,瞬间就让院中紧张的气氛呈现出一种荒唐的感觉。
众人一个愣神,这才想起今日可是除夕。
润苍的动作也跟着一顿,没想却被彦达抓个正着,抬起腿便将他踢翻在地。
“你!你偷袭我!”润苍噌的一下窜了起来,恨不得上去结结实实再给那小子一顿。
“你分心了。”彦达冷冷地看着他,撂下一句话便径自进了屋,这幅举止,完全不似个十岁的孩童。
“你你你!”润苍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不停地上蹿下跳。
“二哥,冷静!”昭泰赶紧上去拉住他。
“二哥,淡定!”慕泉也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
“二哥,你武功原来这么差。”自廉撇了撇嘴,也跟着进屋去了。
“啊啊啊啊啊!”润苍吼得更厉害了。
长辈们原是提着一颗心看着的,生怕两个孩子打出个好歹来,所幸彦达最终只是以一个踢腿结束了这次的比试,润苍虽然伤了些面子,但他脑子记不了太多的事儿,没几天便会忘了的。于是,长辈们轻声劝了润苍几句,便也拉着孩子们回座吃饺子了。
南清讷讷地端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应是被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吓到了。
彦达冷冽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以后少说话为妙。”
南清一个激灵,抬头看向他,对上他的深眸,南清的小脸上显现出了无法隐藏的悔意。
“南清,来七哥这儿,七哥陪你找那个铜板饺子。”昭泰看不惯彦达欺负南清,便拉着南清到自己的位子旁边,从盘子里扒拉出几个饺子,和南清一起给饺子开膛破肚。
一连找了几个,都没有看到铜板。
“不用找了,在我这儿。”贤广声音自身边响起,他用筷子夹着一枚铜板,脸上满是得意。
“好好好!是贤广吃到了铜板!”梅老爷子抚掌大笑了起来。
“爹,那您得满足贤广一个愿望。”梅锦堂也笑了起来。
“这是自然,乖孙,你说,你想要得到什么?”
一家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贤广身上,看他思忖良久,心想定是个难以完成的心愿吧。
“爷爷。”贤广将铜板握在手中,起身上前,突然噗通一声给梅老爷子跪下了。
众人皆是一惊,暗道孩子不必行此大礼啊,要是心愿太难爷爷也不一定能完成啊!
“爷爷,爹娘、二伯二伯母、三伯三伯母,贤广确有一个心愿,望各位长辈能够成全。”贤广背脊挺直,一脸严肃地跪在地上。
梅老爷子和梅家三位老爷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正色。
“说吧,孩子。”梅老爷子坐直身体,目光深沉地看着贤广。
“我想去参军。”贤广一字一句地说道,此时,他也管不着其他人惊异的神色,只得把话说完,“我自小便有征战四方保家卫国的愿望,即使在西南时也不敢忘记。现在虽是与家人团聚仅一年多,贤广也甚是享受家人间的亲情,但过完年我就十八了,此时不参军,我怕到时便荒废了一腔热血。”
回应他的,是一室的沉默。
“你可想好了?”隔了好久,梅凤梧终于开口说话,“你要明白,你若是参军,只能从普通士兵做起,我和你爹都不会向兵部开口给你谋个高位的。”
贤广坚定地点点头:“贤广明白。”
“你不怕苦?”梅锦堂问儿子。
“爹,孩儿不怕。”贤广头一昂,“在西南时孩儿就不怕,此时更是不怕了。”
“大哥……”向晴颤声说道,“大哥,何苦如此着急呢。”
知道向晴定是含着眼泪,贤广也没有回头看她。
“孩儿会努力操练,成为最年轻的将军,不给梅家丢脸。”贤广这话也是说给向晴听的,他要成为最年轻的将军,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梅老爷子看看三个儿子,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贤广,表情复杂至极。
“爷爷,您可不能赖账。”贤广举起那枚铜板,笑了起来,好看的眉眼弯得像永定城中的那座德胜桥。
此时他的笑容,勾起了其他人多少愁绪。
庄氏默默地用手绢擦拭了下眼角,重重叹出一口气,她转身朝梅锦堂苦涩地笑道:“孩子长大了,任他去吧。”
梅锦堂沉默了一阵子,终是答应了:“永定城的征兵在初秋就已经结束了,等过了元宵,让你娘给你缝一双新鞋,穿着去中南的汜水投军吧。”
“孩儿知道了。”贤广给众位长辈恭敬地磕了个头,站起了身。那一副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在南清的眼中,已然模糊成了一片。
“爹!我也……”润苍突然叫了起来。
“你闭嘴!”梅凤梧喝道,“你的性子还是这般不受控制,等什么时候学得像你大哥一样了,你要投军还是种地,爹都不拦着你。”
润苍知道父亲说一不二的作风,只能张着嘴动了几下,倒也不敢再出声了。
众人重新坐回桌前,气氛已大不相同。一家人沉默地吃了饺子,偶尔举杯自斟自饮。只是贤广的碗里,满满地堆着弟弟妹妹们夹来的菜,瞬间成了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