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确是出了事儿,还是一件震惊了梅家,震惊了永定城的一件奇事。
腊月二十四,梅老爷子和三个儿子在书房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午后,他们从书房中出来,回到自己的院落,见夫人们已是为他们收拾好了行装,相望无语。当天晚上,梅锦堂、梅凤梧和梅鞠泽就骑马出门去了。他们一个个表情都甚是凝重,尤其是梅鞠泽,从书房中走出来时手就一直在颤抖,启程上马时还腿软得差点从马上栽落下来。
彼时,除了梅老爷子,梅家上下这么多口子人,没有一个知道他们三人此去,是要到百里之外的官道上接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梅家早亡的七郎梅彦达!
腊月二十五,永定城家家户户都在糊新的窗户纸,并在每个窗格里贴上窗花。梅家早已被那封密信扰得都没了精神,梅老爷子又一早将自己关进了祠堂,一大家子人除了昭泰、南清和慕泉年纪尚幼,都呈现出一种焦虑。
腊月二十七,该置办年菜了,半个永定城都听得见杀鸡宰牛的声音。梅家家仆虽也开始备置,却没有丝毫的响动,一切都是紧张而悄然地进行着。如今连南清也感觉到家里人都心绪不宁,不敢造次,乖乖地待在房中任凭嬷嬷给她讲过年的古礼。
腊月二十九,夕阳西下,朱雀大道上陡然奔过几匹骏马,惊扰了归家的倦鸟。街旁的百姓都在观望这又是哪家的郎君在城中纵马驰骋耍威风了,却看江这几匹马排列整齐,一个转弯便拐进了一旁的小道,那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处高墙府邸——梅国公府。
“回来了!都回来了!”门房像吃错药了似的高声喊着吧跑进了内宅。
府中一下子就炸开锅了,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在回廊前聚齐,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等待一般。
“爹!”梅凤梧和梅锦堂、梅鞠泽三人率先进了门,这几天奔波下来,他们的脸上都长了长长的虬髯,脸色有些差,但眼睛却明亮如昔。
“回来就好。”梅老爷子苍老的脸上似是隐藏着深沉的思绪,颤声问道,“人可接到了?”
梅凤梧点点头,侧身一退,让身后的一个人显现在众人面前。
此时残阳如血,照射在那一些人的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映得迷离而诡秘。其他的人都愣愣地看着那人,不明所以。
南清几乎得眯着眼睛看二伯刻意保护在身后的人,虽看不清面貌,却感受到那人似是笼在一层深沉悲伤的气氛之中,她不自觉地朝娘亲身后凑了凑。
那人慢慢走上前来一步,将自己呈现在即将隐去的日光之中。梅家上下这才看清了他的容貌身形。
那是一个看似十来岁的少年,两道剑眉直插入鬓,双目微眯似两汪幽潭,鼻子高挺,薄唇紧抿,如刀刻般的俊美棱角让他看起来孤傲而不可亲近。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窄袖袍,一根简单的束带系在腰间,衬出他精瘦的身材和硕长的腿,因为连日来不停的奔波,衣服和鞋袜都沾了不少尘土,但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是更添了几份不羁。
梅老爷子看清了那孩子的样子,眼中泛起了薄雾。他颤抖着枯瘦的双手,紧紧搂住孩子的双肩,颤声道:“孩子……彦达……你……你回来了!”
听到这个放佛禁句一般的名字被重新提起,众人皆是一惊,看看梅老爷子,又看看那个虽被搂着,但背脊依然挺得笔直的少年,再转头看看梅鞠泽。
梅鞠泽一直咬着嘴唇,动不得半分,梅锦堂走过去扶住老父,朝大家说道:“上天对梅家不薄,彦达回来了。”
“六弟?!”
“六哥?!”
孩子们瞬间围拢过去,细细打量其这个曾是梅家所有人的痛的孩子。
彦达没料到兄弟姐妹们竟如此热情,眉头紧皱不发一言。
“六弟,你今年应是十一岁吧?长得可真高!”贤广笑道。
“是啊是啊,要是不说,都以为你有十四五了呢,都和维轩差不多高了。”润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幅身板儿很有力,你平时是不是在练武?”
梅老爷子轻咳了一声,将彦达拉出了包围圈,说道:“好了,彦达还有正事儿要做,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给我消停点儿跟上。”
说完,拉着彦达转身就走,梅家三位家长也迈步前去,已经频频抹泪的夫人们也紧随其后。
“爷爷好偏心!”南清撅着小嘴嚷道,“以前还叫人家小九儿,现在有了六哥,就叫人家小兔崽子!”
“是啊……差距好明显。”昭泰也叹了口气。
梅老爷子将彦达拉进了祠堂,供桌前已摆好了天地牌位,原本彦达的牌位也被撤在了一边。敢情老爷子这几天关在祠堂就是为了这些。
彦达依照规矩跪下,一语不发地给供桌上的天地牌位磕起了头,身后的梅老爷子则说起了认祖归宗时的祝祷词。
认祖归宗,本应焚香沐浴后,跪拜是家中祖先牌位。但彦达是得上天眷顾死而复生的孩子,梅老爷子认为最应该感谢的就是天地,因此,他让彦达即刻跪了皇天厚土,以表归家之意。
家里人也恭敬地对着天地牌位磕了头,由梅老爷子领着彦达上了香,彦达就算是正是回到梅家了。
“有没有觉得七哥很奇怪?”仪式结束,众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没分到什么活儿的慕泉和南清两个小鬼像等待庄家成熟的庄稼人一般蹲在祠堂旁边聊起了天。
“是啊,七哥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呢。”南清张望着彦达离开的方向,自他踏进家门那一刻开始,他便没有开过口,也没有笑过。南清很奇怪,见到亲人,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而且啊,三伯不是说六哥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吗?这么突然又活了?”慕泉记得三伯当时表情很是伤感。
南清也摸不着头脑,摇摇头:“是不是爷爷说的,上天眷顾七哥,又让六哥活过来了?还是说这个六哥其实是个妖怪?很有可能哎,你看他……哎你拉我干嘛……我说六哥又不说话又不笑,活像个厉鬼……你干嘛老是拉我……”
南清正说着话,却见慕泉一个劲儿地拉她的袖子,还对她挤眉弄眼。直到慕泉感到南清实在与她毫无默契可言,只得指指她身后,让她回头看。
这才意识到身后站着个人的南清缓缓转过头,却见刚才被她形容成厉鬼的彦达正站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眼神,却是比厉鬼更冰凉一万倍。南清尖叫了一声,一个没蹲稳,径直朝后倒了下去。
彦达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既没出声过问,更没出手相扶,抬脚跨进了祠堂,放佛刚才他什么也没看见一样。过了一会让,从里面拿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牌位出来,要拿给大人烧掉。
直到彦达再次消失在慕泉和南清的视线中,两个小鬼才醒过神来,这个六哥一定没把她们当成妹妹。当然,这只是她们幼稚的想法,因为之后发生的许多事都证明,彦达不仅没把她们当做妹妹,他也没把贤广、润苍、向晴、维轩、自廉和昭泰当做兄姐。
华灯初上,梅府这才有了永安城内平常人家一般的热闹气氛,一家人围坐两张圆桌前欢欢喜喜地吃晚餐。酒过三巡之后,梅鞠泽讲起了这件奇事的经过。
原来在十年前的那个山神庙,梅鞠泽的发妻庄氏生下彦达后便血崩而亡,彦达也因先天不足早夭。但当梅鞠泽和梅老爷子失魂落魄地离开后,一个四处游历的道人恰巧到了这破庙中躲避风雪,将这个看似已经亡故实则却还一息尚存的孩子给救下了。之后,道人就带着孩子回了道观,由道观执事抚养长大,因为先天生体不好,执事还教给他一些吐纳心法和防身之术,彦达倒也越活越健康了起来。但救下他的道人和执事一直没有放弃为彦达寻找亲人的事儿,他们多方打听,终于打听到京城里梅国公府里似有一个十年前早夭的孩子,算算日子,没错,算算地点,更没错,于是,他们就托人寄了书信到梅国公府通告,自己也随即启程从南方赶往京城。
之后的事儿,便如南清他们看见的一样,梅家三位老爷亲自骑马前去离京城百里的四方城等着他们一行人的到来,一番亲人相认诉说往事查验信物后,终于赶在年前将彦达迎进了府中。原本是要邀请道人和执事一同回京过年,但出家人已不沾红尘凡事,他们只是将孩子交到梅鞠泽手中,便转身离去了。
“孩子,你真是受苦了!”梅鞠泽的续弦妻子冯氏拭着眼角的泪水,拉住彦达的手,“今后我会对你视如己出,让你好好享受有娘的日子。”
彦达没有像大家期待的那般表现出悲伤或欣喜,他只是点点头,便继续吃饭。
梅凤梧叹了口气,看向梅老爷子。梅老爷子也徒自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知道六哥为什么这么不高兴了。”南清似是看懂了彦达的心情,跟同桌的哥哥姐姐们说道,“他一定是想念照顾他的道人了。”
“是吗?”自廉冷哼了一声,“我怎么觉得不像呢。”
“毕竟没有一直养在爹娘身边,生分些也很正常。”贤广说道,“人有千百种,只需你说话气死人,就不许人家不说话就气死人吗?”
自廉翻了个白眼:“我等着你来跟我哭诉。”
“就是,这小子感觉跟谁都不能亲近啊,以后还怎么一起愉快地上书院称王称霸?!啊啊啊大哥,你把手放下我们还能做好兄弟!”润苍见贤广正运气准备给他来上一掌,忙收了声,乖乖吃饭。
南清扒着饭,眼睛滴溜溜地忍不住转向坐在大人那一桌的彦达,这个人是她的亲哥哥,这种感觉好奇妙。
彦达觉察到有人在看他,立刻转过头来,那一双寒潭似的眸子对上南清的眼睛,不带丝毫的善意和亲切。
南清慌忙转头,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这个人完全不想做她的亲哥哥,这种感觉也好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