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清坐在清净优雅的饭厅内,一口一口地喝着厨娘准备的汤,她的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坐在上首的玉娘,那个清丽脱俗不似人间应有的女子。
“别看了,再看你也赶不上人家。”润苍坐在她旁边,呵呵直乐。他穿着一件玄色袍子,看上去有些像贤广,衣襟敞开处,分明可以看到仍缠得很紧的布条。
南清被他气得呛了一口,忍不住地咳嗽,坐在玉娘身边的涣亭不由得多望了她两眼。
涣亭其实还并没有大好,左肩的肉仍未长全,但救了他一命的庄主回来,他还是换了衣裳,强打起精神与她聊了许久。玉娘巧笑嫣然,没有见到皇亲国戚的紧张,更没有身为当家的盛气,只是淡淡地与他说话。不知说了什么,两人竟还同时笑了起来,这笑声,让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南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六哥平时都没对她这么笑过!
涣亭与玉娘又说了会子话,玉娘便唤仆人去取药匣,亲自给涣亭换药。既然是换药,就得脱衣裳,这夕阳西下光线昏暗,两人又单独共处一室的,这让南清如何忍得了,也不顾什么礼法规矩,二话没说便冲了进去,一屁股子在涣亭身边坐下,活像只护食的小狗。
玉娘见她进来,也不惊讶,又是一笑:“九娘子既然来了,便也帮帮我的忙,替我递一下药吧。”上药是个手艺活儿,她自五岁起便研习医理,十五岁才能单独给人上药,这其中的门道可不是随便就能掌握的,因此,她不能让南清来帮她上药。可南清这一脸的介意,让她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留下南清,给自己递送些药物。
没想南清一进去,门外蹲着的另一只狗也跟了进来。唐双也一屁股坐在玉娘身边,朝着南清直龇牙。南清也不甘示弱,朝他咧嘴。
涣亭和玉娘不由地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流露出“孩子小不懂事你多见谅”的神情来。
见南清一直等着唐双,涣亭冷着脸,伸手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腿上不让她动弹。南清顿时像蔫儿了的茄子,没了脾气,只乖乖地坐在他身边,双颊绯红,眼睛却不敢看向玉娘和唐双。
对面,玉娘和唐双都有些失神,眼神有一瞬都停留在了那双交缠的手上。但很快,玉娘便回过神来,朝涣亭笑笑,转身吩咐仆人快些拿药匣来。而唐双却不干,一扭脸想要摔东西,但目光接触到家姐看似平静实则已在警告的表情时,只得安生了下来,呆呆坐着。
药匣被端了上来,玉娘仔细将剪子在火上烤了,便开始细细剪起涣亭肩头的布条,剪断了打劫的地方,剩下的布条便是用手轻轻地解下。她的动作轻柔,神情专注,难南清看着都失了神,即使唐双的手在她眼前不住的晃,她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玉娘。
“嘶……”最后一块布条缓缓掉落在地,涣亭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这块布条与皮肉已长在一起,如今换药便是生生又撕扯了他的伤口,不禁令他冷汗直冒。
玉娘脸上没有变换什么表情,只是专注地查看他的伤口。
南清也回过神,也去看他的伤口。这一看,南清不由得捂住了嘴。她来时,涣亭已上了药裹好了布条,几次换药家仆也都将她支开了,如今这一眼,只看见左肩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抽搐在了一块儿的皮肉扭曲地铺陈在骨头上,几道极深的伤口直直从肩头划过前胸,那便是虎爪留下的痕迹,只要再往前划一点,涣亭怕是心都要给老虎扒了去了。
南清不敢细想,更不敢流泪,想着自己若不坚强,便不是一个够格陪在涣亭身边的人,便硬生生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将他的手攥得紧紧的,问道:“疼吗?”
涣亭强忍着疼痛,转过头朝南清微微扯了扯嘴角,摇头。他怎会不疼,这一掌下去他的左手险些废了,但相比起他的恨,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秦嗣函这厮,已经害过他一次了,如今变本加厉,一路上派了几波人来刺杀他,都被润苍、光宇和泽禄一一化解,而在长平,他们竟安排得如此妥帖,还找来了驱虎师。以这样狠辣的手段要置他于死地,那日后就休怪他十倍偿还了。
玉娘看到他的伤口,倒是舒了口气,语气轻柔地说道:“伤口已无大碍了,只是还得耗些时日养着,换药时可搭配这个生肌膏涂抹,过不了五个月,殿下的手臂必能恢复如初。”
“五个月?”涣亭眉头蹙了起来,形成了个川字。
玉娘点头:“伤筋动骨还需白日,你这是险些要了命的伤,没有大半年的修养如何好得了。”
涣亭神色微黯,沉思了片刻,随即抬头看向玉娘:“来不及了。”
南清也是神色一凛,有些疑惑地看着涣亭,他这是要走?
“玉屏山庄消息灵通,想必在长平救了我们并不是偶然,必是知道我这次来西南的目的。我在此耽搁一日,便少一日收服民心,让他们一心向我,而我这伤也是白受了。”涣亭看着玉娘,黑眸中流过他的思量。
屋内的三个人都愣住了,但南清的呆愣中多了些心疼,他是要带着伤去凤栖,让沿路的百姓都知道他遭了刺杀,以最低的姿态和最刚毅的精神让西南的百姓看见他的决心和野心,他这样的折磨自己,只是为了要打回永定,以一个复仇者的身份打回去。
玉娘和唐双则是讶异他竟看出他们的动机。玉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笑道:“齐王果然好思量,其实那日一个叫沈孟臣的郎君找上驱虎师闫一的时候,我们便知道了有人要对你下手。因此,我便派人打探了他们的计划,并在当日现身救了你们。”
听到玉娘的话,南清并不觉得多少惊讶。与庄斯年通往的一路上,他通过言传身教,让南清体会到了一个道理:想要完成自己的目的,施以恩惠是最好的捷径,而如何自然地施恩,便是先将他人置于险境之中。当时,南清以为这只是庄斯年的做法,不想真的有很多人都在用这个方法,这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她有些迷茫。
“你们玉屏山庄在江湖上屹立了这么多年,绝无可能说退出江湖便退出江湖。”涣亭冷然的声音,打破了玉娘悉心编织的梦。
玉娘一边替涣亭上药,一边道:“我知道,殿下来西南定是会打我们玉屏山庄的主意,让我们做你的支持者,因此我才出此下策,先向你们示好,希望你能体谅我的用心,让我们全身而退。但如今看来,似是不可能了。”
涣亭紧紧拉着南清的手,指尖却越来越冰冷。
南清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进这间屋子,听到这些事情。但转念一想,这就是她将来的生活,尔虞我诈,险象环生,前一刻还是救命恩人,下一刻便发现各自都带有目的。
她看向默不作声的唐双,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怜悯,他也是如她一样,不习惯这一切,却又逼着自己去习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