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当日乐家少爷大闹揽俊阁已过去数日,其风流韵事,及事后遭父亲鞭笞,皆沦为百姓茶余饭后谈资。同样,西北角老陈头豆腐店前,及回家训奴,亦悄然传出,甚至被编成段子,被说书人在茶廖酒肆间传扬。
各种版本,有赞颂,有诋毁。
乐航宇却如局外人,一大早便拾掇妥当,准备随母亲一起,去城外忘乐山钟鸣寺上香。每月十五是钟云赶集日,每逢此日,周遭民众便会从四面八方赶来,使得街上熙攘难行。而今日正是三月十五。顾青不喜此种嘈杂场面,逢赶集日出门次数,屈指可数,带乐航宇一同出去,更是少之又少,却不知今日为何有此雅兴。
钟鸣寺乃是百年之前所立,位于钟云城外西南忘乐山颠,距离县城五十里,坐马车须得一个时辰方至。寺**奉,非神非佛,非仙非道,却是六个青壮年。
相传当时龙秋刚刚立国未稳,钟云不及此时繁华。时忘乐山中有魔物袭扰四方,常灭村屠寨,人心惶惶,百姓思离。忽一日,六名勇士,四男二女,忽忽而至,斩却魔兽,悬其颅,陈其躯,铺其血于忘乐山颠,又作法驱散魔雾,方得太平。
乡民深感其恩,又恐魔物阴魂作祟,遂筑钟鸣寺,以六位勇士神躯雕塑永镇山巅。
此等神迹,乐航宇自是心向往之,匆匆用过早膳,便数次催促母亲及早上路。
顾青只带两个贴身丫鬟,乐航宇携小阳子,一行人坐进自家马车,车夫一扬马鞭,便寻路出城,直奔钟鸣寺。
路上固是熙熙攘攘,人头耸动。时下战乱,百姓惶惶,多将性命托诸神明,值此佳会,自是潮涌而至,唯恐得罪,以致神明震怒。乐航宇与小阳子雀跃车中,自不必言,便按下不表。
马车行至山脚,众人下车,顾青令车夫在此相候,便率众踽踽而上。钟鸣寺道路崎岖难行,周遭景致却是清丽宜人。
乐航宇和小阳子只如皮猴,将母亲远远甩在身后,一路攀登,上蹿下跳,丝毫不见疲态。
二人行至寺中时,只见其中更是人如蚁潮,摩肩接踵,几无立足之地!
寺前广场上摆满各式小摊。其中香烛摊位最甚,棒香排香,细香高香,赤烛银烛,品类繁多,不一而足。其次平安符,纪念饰物,再次各式稀奇杂物摊,甚至有风味小吃,茗茶豆汁杂于其中,俨然缩小版东头市。
乐航宇见顾青尚未过来,便与小阳子一道,转战各个摊位。
俄见寺门旁一株参天古树下,有一摊位,围者甚众,便从人缝钻进,只见乃是一个算命摊位。一张长形方桌,一把桃木剑,一方镇尺,一个古色铜铃,一个朱红丹葫,还有一个八卦圆盘置于其上。
方桌后,一个道人断然而坐,青蓝道袍,干净爽朗,锥天髻下,银丝飘飘。面庞却是清秀男子模样,红光满面,精神奕奕,仿若诉说何为鹤发童颜,端的是一副道骨仙风模样。
老道身旁,立一少女,做童子打扮,唯面相极是陋鄙不堪,黑面布满芝斑,却偏将双颊抹上大红胭脂,与老道世外高人形象,大相径庭。更兼左脸之上,兀立一颗拇指大小黑色肉痣,寸长痣毛伸展而出,若陌上纤草,随风而舞!
老道身后,有一布帆,上书:“铁嘴神算”,铁钩银划!
只听少女口中叫道:“各位父老乡亲,今有得道仙人,知前世今生,晓阴阳地理。值此佳节,特降恩惠,法架此地,为众占算。此摊只摆半日,各位不要错过啊!“
话毕,周遭议论声起,沸沸扬扬。
“真的假的?骗人的吧!”
“我看有几分真。你看这道人,虽然满头白发,可面相却很年轻啊!说不定真是得道仙人。”
“这也说不定。听说蛮夷番人,就有以羊毛之类粘合,做成假发的,还有马鬃染成各种颜色的,也没什么稀奇。”
“先看看吧,说不定是真的呢。”
……
围者虽众,却无一人上前卜算。乐航宇见状,便上前调皮说道:“大师,你给我算算我今天早上吃的什么,看你算的准不准?”
老道尚未开口,他身旁丑女便如炸刺雏鸡般一顿呛白:“你就知道吃!怎么不吃死你!除了吃,你就没有别的要问的吗?”
乐航宇本是图个乐子,算得准确与否,并未放在心上,却不知何处得罪于她,竟致其恶语相向!心中不悦,便回击道:“我问大师,又没问你!去去去!一边呆着去!我问他早上吃什么,只是看看他算的准不准!你懂吗?你懂吗!“
丑女似乎与乐航宇卯上:“就知道狡辩!吃再多也不长个!”
乐航宇怒目横瞪,见其黑色痣毛一挺一翘,随声而动,便道:“我说大婶!我看你印堂发黑,近日必有大难临头,脸带黑痣,必是上辈子恶事做的太多。所以啊,你最好躲在家里不要出来乱晃,免得吓着别人,害人害己!哈哈哈!”
此话可谓恶毒之极,实在是他不堪其扰,方才口无遮拦。女子貌虽丑鄙,却只有十五六岁光景,他却言之大婶!道其印堂发黑,实乃满脸黝黑!复提其面上黑痣,更如将死之人,再补上最后一刀!
凡女子貌不佳者,皆不喜他人当面指摘,若乐航宇此番所言,便是字字如刀,刀刀剜心!心智不坚之人,将留心魔于心头,更甚者轻生亦有可能。
“宇儿,不要胡说!”却不知顾青何时挤进人群,此时已立于身旁。
只见她呵斥儿子之后,便对道人说道:“师……大师见谅,犬子年幼,胡言乱语,望大师及这位……这位仙子毋要介怀!”
道人自始至终,便一直泫然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仿若入定老僧,一副超然世人模样。直至顾青出言,方才抬眼道:“无妨!贵公子聪敏机辨,乃是人中龙凤,他日必翱翔九天,名垂青史。“
乐航宇不由心中暗自腹诽,此道人竟如凡世之人,阿谀逢迎,白白生就这副仙胎神骨之躯!
“妈,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们到这里已经老半天了。”不待顾青回话,转头老道说道:“大师,我刚才让你卜算的事,你还没说呢。”
老道顾青点点头,视线复转乐航宇,讪笑道:“老夫铁嘴神算!断前世今生,这等小事,又有何难!”
遂闭眼,捻指做掐算状,片刻,便睁眼道:“蜜汁球菜香菇包,笋干肉馅包,奶油豆沙包!“
话毕伸出剪刀手:“二两银子!”
乐航宇见老道所说分毫不差,心中诧异,他真是仙人不成?
只是仍旧心有不甘,便对小阳子嘀咕道:“这老头还真有两下子!小阳子,你一会儿也让他算算!待会他无论说什么你都说他算的不对,听见没!”
复又得意洋洋说道:“还二两银子呢!你算错了,我早上根本不是吃的这些!你这是……”
话未说完,便被顾青敲在头顶的响栗打断:“臭小子!我在这里,你还如此顽皮!”
乐航宇吐舌做个鬼脸,嬉笑道:“嘿嘿,我和他闹着玩的。”
复向老道赔礼,却对丑女丝毫不假以辞色,甚至都未再瞧她一眼:“仙师,方才乃是小子胡言,请不要于我一般见识。仙师之能,果非我等肉眼凡胎所能识得。端的是通贯古今,上知穹瑶,下窥九幽。“
一番说辞,将其夸至过去未来,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更从大师升为仙师。
“仙师,我还有一桩事,可否烦劳仙师帮忙卜算一二?”
老道神色不变,丝毫不为其巧言令色所动,娓然捻须道:“公子多虑了,老儿在此开摊立卦,便为黄白之物。公子但说需要老二推算之事便可。”
乐航宇道:“仙师,数日前我在钟云揽俊阁中,遇见一奇女子,心甚悦之。可其后她竟片刻间将我于家仆二人带至一座无名山峰。我因而疑其为妖,彼此间便生出罅隙,她负气离去。再寻见她时,我却因一时贪玩,追逐一方潭水中的鲤鱼,昏迷过去,醒来后卧于钟云小巷之中,而她却不见踪影。“
“我想请问大师,而今她身在何处?”
当日情形,他早已向母亲大致言明,当日她除笑嘱莫再顽皮,为精灵所乘外,更无他言。而今天降造化,遇此真仙,觉其甚有道行,更思丑女之言,便将岑顾霜之事告知,翼其掐算一二。
虽冥冥感觉,她不会有事,与她也只是一面之缘,但始终是自己质疑在先,心中若有骨刺,难以挥去。
不料那丑女刚刚还被乐航宇一通恶言呛得默不作声,此时复又吼道:“不用算了!她死了!被野兽吃了!”
老道诧异转头看一眼丑女,目露奇光,清朗面庞,竟隐有一丝笑意。
乐航宇不知其为何与自己过不去,便冲口说道:“你才死了,你才被野兽吃了!我问大师,又没问你,你瞎插个什么嘴!”好在还有几分理智,并未破口大骂。
丑女语气稍缓,傲然道:“我爷爷能算,我当然也能算了!我说她死了当然也是算出来的了!”
乐航宇挤个白眼:“鬼才信你!”
丑女道:“你不信啊。那你听我给你算算啊。你呢,看着七八岁的样子,其实快十二岁了。你是五月十一出生,我可有说错?”
乐航宇道:“这有什么稀奇的,钟云县不说所有人知道,打听打听也能知道的。你有本事算个大家不知道的。你说的出来我就信你。”
丑女道:“你说的啊!你那天碰到的女子和你一般大,还是同一个月出生,只比你小十天。我说的可对?”
乐航宇心中一惊,当日岑顾霜来此不过数日,而她生日亦只有自己与小阳子知晓,小阳子每日都在自己眼皮底下,况非多嘴之人,断无可能再说与他人知晓!
见其如是说,心中便信了几分,道人占算极准,跟随之童女,有几分道行,亦并非没有可能。
他心下着急,便不假思索,伸手握住丑女的手道:“你说她死了,是真的吗?她是怎么死的,你骗我对不对?”
丑女猝不及防,被其握个正着,慌忙用力甩开,气呼呼道:“死了!死了!她死了!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老道呵呵笑道:“好了,好了,别逗他了!”又转过头来,对着乐航宇道:“小公子别听小女胡言,她逗你玩呢。”
二人竟是父女?!
乐航宇没有闲暇探究他二人关系。他只若溺水欲毙之人,忽然摸到救命浮萍,心头稍缓,连丢几个问题:“你说的是真的吗?她现在在哪里?她有没有危险?我要去哪里找她?”
老道说道:“公子莫急,该相见时自会相见。时机未到,你现在想见也见不了。”
乐航宇听毕,放下心中大石,复做怒色,厉目相指丑女,并未恶言相加。
丑女不甘示弱,亦怒目回瞪。二人竟如暴怒战鸡,只差鏖战双翅。相视片刻,少女黑面微红,终于败下阵来,将头转向一旁:“哼!”
顾青神色古怪,目视乐航宇道:“宇儿,你喜欢那位姑娘?”
乐航宇道:“是呀,她那么可爱,你见了也会喜欢她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
顾青哭笑不得,皆言知子莫若父,又言母子连心,自己却对儿子甚多不解。回头可得问问丈夫,多大年岁便对女子有心仪之情?
只见丑女嘴巴一撅,仿若天敌说道:“哼!谁要你喜欢!”
乐航宇不假思索顶道:“关你什么事!就你这模样,鬼都不会喜欢你!”
丑女正欲再次相叱,却被老道出言阻拦:“好了,好了!你消停会儿!“见其欲要反驳,有不听劝阻之意,便道:”你要不听话,下次不教你出来了!“
丑女泫然欲泣:“我是你女儿吗,居然合起外人来欺负我!”
顾青面现尴尬,事情因儿子而起,她却不知如何劝解,只得勉强堆笑,扔下一锭银子,拉起乐航宇,分开人群,狼狈而逃。
待其走远,老道扭头笑道:“真是稀奇啊,还有人能把你气成这个样子!哈哈哈!我还以为没人治的了你了呢!”
丑女翻个眼白:“哼!等他上山了,看我怎么整治他!”
二人竟是岑顾霜与其父岑溪所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