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纵死犹闻侠骨香
我直奔御书房。自我搬去梅园,朱允炆便把此处作了他的寝宫。
站在庭院前,顿生物是人非之感。
我感慨着急奔,却被一声“站住”喝止。
抬头,果然是马恩慧。
“七七,你把皇上气成这样,这两日皇上才好些,拜托你不要阴魂不散地缠着皇上好不好!”
“你让开,我要进去看他。”
“皇上说了,他再也不想见你,你不要如此恬不知耻。”
“你胡说,允炆怎么可能不想见我?”
“哈,我胡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何能何德,皇上非见你不可?我们这么大声说话,皇上自然早已听见,他若想见你,怎么不召你进去?”
马恩慧的话犹如当头一棒,打得我晕晕乎乎,我不得不承认马恩慧说的是事实。
“允炆,允炆,你真的这么生我的气么?”我惨然低语。
“怎么,还不死心么,你要自己走,还是要侍卫们赶你走?”
“我倒想看看,谁敢!”伴随着一阵咳嗽声,朱允炆赫然已走到我面前。
“七七,来。”朱允炆递手给我。
我泪眼婆娑,伸出手去,“我以为你真不肯原谅我了。”
“七七,别说傻话,快扶我进屋。”朱允炆浑身战栗,勉力支撑着。
“皇后退下罢,你很奇怪我怎么醒来了是吗?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安神药的确已让我熟睡,但当七七的声音响起,药力便失效了,我也甚是觉得神奇。”
马恩慧闻言,面如死灰。
我扶着朱允炆进屋躺下,给他掖好被子,手却被他握住。
“对不起,允炆,我错了。”
朱允炆摇头叹道:“七七那么要强的人,若非我病了,她会轻易说她错了吗?”
我扑哧一笑:“你别得寸进尺啊,见好就收了罢。你到底怎样?我担心死了。”
“原本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你一来,我便好了,可知,你是我的良药。”朱允炆贫道。
“你羞也不羞,堂堂皇帝,什么不可比,去比那崔莺莺,还情思睡昏昏呢!”
“我说过,在你面前,没有什么皇帝,我是你的允炆,仅此而已。”
“允炆,允炆,”我趴在朱允炆胸前,“跟你生气的时候,我无数次想离开你,想跟你了断情缘,可我,还是舍不得。”
“傻孩子,我知道,我知道。”朱允炆渐渐入睡。
东昌之战成就了盛庸的威名,确立了他的统帅地位,朱允炆终于将军队交给了正确的指挥官,可惜,此刻已经不是正确的时机了。消灭朱棣的最好时机已经被李景隆错过了。朱棣虽然实力受损,但实力尚存。
建文三年(1401)三月,盛庸率领二十万大军在夹河再次遭遇朱棣的军队,他将在这里第二次挑战朱棣。
朱棣已经不敢再小看这位对手了。显然,盛庸充分研究了自己的攻击特点,并找到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来对付自己,即盛庸已知己,而自己却不知彼,要知彼,就需要详细地侦察敌军阵型和列队情况,并找出对方的弱点。
但问题在于,盛庸所擅长使用的是火器和弓弩,如果派骑兵去侦察,骑兵还未靠近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但如果不了解敌情,取胜机会更是渺茫。
思虑再三,朱棣决定利用朱允炆对自己的手下留情亲自出马。
第二天一早,南军全副武装列队出营,他的阵势和上次没有什么区别,以盾牌列于队伍前方及左右翼,防止北军的突袭,并装备了大量的火器和弓弩,随时准备着打击北军骑兵。
盛庸在中军观察敌人的动向,不久,如他所料,敌人的先头骑兵冲了过来。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冲过来的这个人竟然是朱棣!
盛庸曾经无数次梦想过要亲手抓住朱棣,一洗前耻,现在这个人竟然孤军冲道自己的面前,愿望的实现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朱棣并未接近自己所布的阵形,而是从旁掠过,很明显他的目的是侦察。令盛庸痛苦莫名的是自己不能把朱棣怎么样。对付这种侦察骑兵,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一枪,把他打下马来。可是皇上的旨意是要遵循的,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开枪或者射箭的,他不敢让仁慈的皇帝担负杀害亲叔叔的罪名。
虽然盛庸不止一次怀疑过朱允炆这种近乎弱智的仁爱之心的适当性和可行性,虽然他很难忍受这种看得见却吃不着的极度痛苦和失落,但他还是不敢违抗命令。他只能派出自己的骑兵去追击对方,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
穿着天然防弹衣的朱棣大大方方地检阅了盛庸的军队,虽然队列中的每个人都对他报以愤怒的眼神和大声的责骂,他依然从容不迫地完成了这次检阅任务。
侦察到了盛庸的军情的朱棣心情并不愉快。因为他发现这个阵势似乎并没有破绽,无论从哪个侧面进攻都难以取胜。
盛庸毕竟不是一个浪得虚名的人,朱棣从自己看到的情形作出了一个准确的判断——盛庸已深得兵法之奥妙。
经过仔细的考虑后,朱棣仍然选择了攻击对方阵形的左翼。朱棣此举意在探探盛庸虚实,并没有全军进攻的意思。
朱棣发动试探性进攻的同时,大将谭渊误以为是正式进攻的开始,立刻率领自己所部全情投入战斗。
盛庸在中军清楚地辨明了形势,他立刻命后军大将庄得带领大军前去合攻谭渊。
谭渊是北军中仅次于张玉和朱能的战将,其威猛可想而知。而庄得在南军中又素以勇猛闻名。两人这一战,也算是棋逢对手。
最后,庄得在盛庸的指挥下对谭渊发动夹击,谭渊最终被庄得一刀砍死。
谭渊对朱棣而言也算是死得其所。因为他的这一死攻已在南军内引发了混乱。
虽然这混乱的时间很短,但古龙早就说过,高手过招,原本就是招吧两招。这短时间的混乱却犹如一个武林高手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盛庸是一个很小心谨慎的将领,他的战术以防守反击为主,正好克制朱棣的闪击侧翼战术,在没有判断出朱棣准确的行动意向前,他是不会发动进攻的。然而,谭渊的攻击使得他不得不调动中军进行围剿并打败了北军。便是在此刻,破绽露出了,虽然破绽出现的时间很短。
何况与他对决的高手是朱棣。
朱棣是一个天生的战争动物,他对时机的把握就如同鲨鱼对血液一样敏感。朱棣抓住了这个谭渊用生命换来的转瞬即逝的瞬间。
此时,天色已晚,黑灯瞎火里搞偷袭正是朱棣的强项,他立刻率领朱能、张武等人向出现空当的南军后侧发动猛攻。在骑兵的突然冲击下,南军阵势被冲垮。军中大将、刚刚斩杀谭渊的庄得也死于乱军之中。
盛庸不负英雄本色,他及时应对,抵挡住了朱棣的骑兵进攻。
朱棣敏锐地发现了南军阵形的恢复,立刻意识到不能再打下去,决定撤走。
撤走时,仗着自己有朱允炆的保护令,便亲率少数骑兵殿后,在盛庸愤怒的目光里扬长而去。
回到营中的朱棣召集他的将领们召开了军事会议。会议上,身经百战的将领们情绪低落。会议气氛压抑。
朱棣打破这份沉寂,他面带笑容,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各位跟随我多年,当知我的行事作风,什么事,我不做则已,做,必做到极致!”
稍稍停顿,朱棣继续道:“我深知各位甚为谭渊的阵亡伤感,谭渊是我的得力大将,他的阵亡,我也是剜却心头肉一般地痛。失去了谭渊这个臂膀,但,我还有你们!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啊!”
朱棣这番煽情的表演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气氛开始在众人感动的目光里逐渐热烈升温。
朱棣眼含泪花,语重心长道:“谭渊之所以攻击失败,是因为他的时机把握不准,现在两军对垒,我军机动性强,只要找到敌军的空隙,奋勇作战,一定能够击败敌人!”
“王爷英明!”众人高声附和。
朱棣趁热打铁,拔出手中宝剑,大声喝道:“昔日光武帝刘秀敢以千人冲破王寻数十万大军,我等又有何惧?两军交战,勇者必胜!”
“王爷威武!我等誓死跟随王爷,横扫南军!”
朱棣满意地看着这群被自己重新激发出斗志的人,他相信,有自己这样的统帅,有自己这样的团队,上天终不会辜负自己。
将领们回营了,为第二天的大战养精蓄锐。
朱棣却很难睡着,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要鼓动别人是很容易的,要说服自己却很难。正如当别人遭遇不幸,我们可以振振有词加以劝慰,而当我们自己身处其中,却无力自拔一样。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在这场战争里殊无胜算。盛庸实在是太可怕了,他的阵势是那么完美,那令人生惧的火器和箭弩足以把攻击他们的人射成刺猬。除了拼死作战、冲锋陷阵,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制敌方法。自己固然是刘秀,可是盛庸却绝不是愚蠢的王寻。三年了,这实在是一条过于艰辛的道路,没有一天能够安枕无忧,没有一天可以心无牵挂。
然而这些并不是朱棣最恐惧的,他真正害怕的是失败。即使天下人都反对自己,但只要造反成功,自然会有人来对他顶礼膜拜。曦月,和这个一生最爱的人山青月明并辔而行的日子还没有重温,只要造反成功,他会牵着她的手,把当年相遇的山岗再走一遍。但现在,他忐忑的是,一切都是那么遥远,一切都是那么虚幻。打败了无数的敌人,又出来更多更厉害的对手。胜利遥不可及,而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在恐惧中度过每一天,然后去面对明天那不可知的命运?曦月,曦月,若有来世,我要和你做一对平常夫妻,白头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