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懒的晨光将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射出精光,射出的精光全部在渊颓靡的身体上扭动,他在碎玻璃的圈套里,在几个时辰肤浅的睡意下,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轮回的浅唱与轻吟。
他在弥散的樱花落瓣的盛宴中几度沉醉,他在遗存的近乎可怜的记忆中看到了和维一模一样的女孩,他们在樱花树下挽手观看落日沉沦,等待着短暂的黑夜从天桥的桥洞里蔓延,在冷艳的月色下,飘舞凌乱的樱花如散弹般在星际的起点点燃,他们分别依靠在拥有千百年轮树干的两侧,樱花转瞬变成了落雪与寒梅,大地在铺满白镜的荧幕下泛滥成星河,在星河纷繁复杂的星子排序中舞动成深海。
他又在由亡灵与深夜构造而成的露天广场里看到除发色外与自己完全相同的男孩。他跪在被恶魔摧残成墓碑残骸似的花坛一侧,他的膝盖浸泡在无法抵挡的血液长河里,喷涌的清泉早已染变成腥味漂泊的黑液。他在贪婪无朽、漫无边际的暗黑城池下痛哭悲嚎,他已被微密的死亡病毒侵染成惨遭世人厌恶的感染体,他极度的唾弃于自己的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身边的男孩被囚禁到另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他只能在无限消沉的喘息中萎谢成尸体……
他突然意识到那个男孩的名字是祭,是自己的弟弟,他与祭共同观赏落日,但是祭悲伤的对他说“哥,我的眼睛里是黑色的”他还记得他答应过他,要让他看见世界的颜色。可是在那一刻他绝望的想象自己最亲爱的祭在另一个须弥的世界里会不会被泛滥的孤独折磨到丧失掉记忆,对于一切,对于这即将失去的一切,他都无能为力。
世纪的片段在他大脑的幻像里反复轮回,他深陷于梦境所演化而出的泥潭,被娇艳的红色梦魔引进深穴,在迷幻的深穴里选择妥协,他几乎在亦真亦幻的梦境里忘记自己,直至维的到来,在门铃浮躁的声响穿透噩梦之后,他才在自我沉眠的梦境里苏醒,逃离将要被尘封的洞穴。
他睁开眼睛,扫射下来的光线让他下意识的将插进碎玻璃的手掌挡在眼前,直到幻境与现实之间的过渡期过去,他才感觉到疼痛。
“嘶……”他不禁吸了口浊气。
他吃力的、挣扎着站了起来,咬紧牙齿将插进有三厘米之深的碎玻璃拔出去“呃……”他忍着剧痛,扭曲的唇角微微颤动,鲜活的血液迅速攀爬出来,很快就顺着虎穴滑落地板,他将黏满鲜血的尖玻璃抛离到玻璃渣的残骸中,拖着将近散架的身体打开了房门。
在那一瞬间,在维的身影闪过他双眼的那一瞬间,他就以及其灵敏的速度将门重新关起,他以自欺欺人的方式掩盖自己内心极度匮乏的安全感,他无法降服于内心的消沉,他不能让维看见自己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出于虚荣,他要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留给她,出于无心与无力,他不能让维看见自己家中如此落败的景象,因为他现在没有任何可以让她足以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与鬼存在的理由。他只能以“身体不舒服”这样让人难以信服的缘由将其拒之门外,之后利用无能的静默传达自己“真的不舒服”的信息。尽管维在门外几多陈词,渊滑落在房门的地板上始终无动于衷。
所有的婉拒都来自于他内心深处泛滥决堤的恐惧。
他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现在看来,他是一个根本就不存在于安全感的孩子。
他无力的身体终于抵挡不住记忆的浪潮,他又想起了良,想起了他的小时候,他记得自己耍小脾气时撅起的嘴。他又想起了每一个良亲吻他额头的瞬间,他记得那个温度。他还想起了他们最后道别的时刻,清晨的阳光洒满良的金发,他忘记了那杯牛奶的味道,但他记得良那闪光动人的笑容,还有……还有电视新闻的那一则惨虐的消息,他又被恐惧重新击退,他抱起头,发力逃避。
维同样坐在门外抱着膝盖,明镜的双眸茫然无助,她觉得她的记忆受到了限制,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虚幻缥缈的梦境里,那里有人告诉她,你将继承拉德之后的天子之位,你将成为天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性之王,但是会有人阻止你,你们将在人世重新相遇,你要杀掉他,亲手杀掉他,这样你才能成为万物之主,引领天国,走向繁荣的新世界。
但是她默默的告诉自己“我并不想成为王”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她确信,即使那个人骗了整个维界也不会欺骗自己。
她爱她,爱她爱到胜过一切。
【天国———贤流院】
大鸟的呼吸飘散出去后都化成了一团白雾。
在乃雨宣布良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漫天飞舞的蓝色花瓣瞬间染变成白色,如同人世冬日里连绵不断的大雪,将整个万物皆生的贤流院都铺上一层厚重的阴郁,直到花神带着良冰凉的躯体离开都没有融化。
他对渊许下的诺言就这样无声破灭,他不知道将要如何面对自己的天子,面对把一切希望都托付于自己的渊,他不确定那道虚弱的希望之光还能否延续,不确定自己坚守的信仰是否经得起残酷现实的洗礼,他在自省的风潮里突然泛起回忆,他突然想起了那些年,想起了渊还生活在天国的那些年,他知道,那才是属于渊真正的童年时代,他记得渊偷喝掉天子秘酿的樱桃酒大醉后引起众人发笑的那个天真无邪、远离世俗的笑脸,他记得每一天清晨渊都会带着弟弟来到落花院的婴儿区观赏各种花草萌芽的那段日子,他会装作大人的样子告诉弟弟“祭,你听,这就是生命成长的声音”于是他站在他们的身后会为他们降下一场蓝色的落花雨,然后,他突然在某场纷繁的落花雨中挣脱了记忆对一个人的控制与捆绑,他在扰乱自己心神的记忆中突然意识到该面对的终将要面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只能雄起不能湮灭,信仰,就是最大限制的信任,他要在相信自己的同时把翻倍的信任叠加在天子的光环之上,他要回到渊的身边,告诉他“被虚拟的记忆捆绑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其中迷失自己,樱花落败,需要重新盛开”
【人世】
维在大脑一阵剧痛之后起身离开,她发觉,她越想记起什么,自己的初心就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并且很快就会陷入一片虚幻的世界,她在那个世界中虽然存在完整的肉体和部分的人格,但是在那个亦幻亦真的世界里,她不认识自己。
每一次逃离之后带给自己的都是头脑的阵痛,或者说是因为头脑的阵痛才得以逃离,她把这些真假不一的事物努力抛离出去,然后在那个只限于眨眼的瞬间她又想起了渊空洞而又绝望的神情,她走在87号长街上,突然停下脚步,胸前的琥珀项链有些震动“出来吧”她的声音低沉。
一直躲在她身后秘密守护她的屠与夭楠恭敬的从某个隐蔽点走到她的身后,分别停留在她的左右两侧。
“屠叔叔”维在亲切慰问的同时又走了起来“我和他一定见过,即使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维,你是拉德之女”屠的声音与动作都存在尊严,没有丝毫低卑“你来到人世的目的是找到一个能抑制你释放白镜的人,然后杀掉他”
“然后我才能成为王,是吗?”她失望的对他说“屠,离开我的身边吧,我要永远留在人世,这样,我就不必变成你们所希望的王了”
“维……”屠紧跟着维突然加快的步伐,直到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达米无厘头的声音,屠与夭楠才在闪瞬间离开。
维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即将到来的达米与三秋扬起一面大大的笑脸。
达米在见到让自己小小的心脏动容不已的微笑时又毫不廉耻的卖起了自己的色相“早啊……小维妹妹……”他扭着屁股眯着桃花眼愣是把自己变成了一绺水草“昨晚上与小渊同学交谈的可好啊…….”
达米在无意间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他蹦了起来“渊,对了渊,今天怎么没见他”他收起了自己满脸的色相看向早已忍无可忍即将施暴的三秋,他看着三秋带着杀气的双眼顿时温柔起来,装起了天真,自言自语“难道还没起床吗?”
“我去找他了”维的脸颊又泛起一丝红晕,小心翼翼的告诉他们“他好像不想见我”
“不想见你?”达米摆了一副“拉倒吧”的表情,摆摆手“不可能,他的小眼睛早就出卖了他,这么爱慕你……”他故意口齿不清,挖起了鼻孔“巴不得粘着你呢”他斜着眼睛看着维愈加泛红的脸颊,打趣说“算了,算了,他一定眼圈发黑,发型混乱,不想让你看见,或者……或者……尿床了也说不定啊,好啦,好啦,不等他了……”
达米摆着小少爷的姿态走在了前面。
三秋在转身的瞬间与达米一样可耻的出卖了自己的坚贞,她拉起了维的手臂,露着少女般的笑脸,从未如此淑女过“我们走吧……”她脸上的色相与达米几近相同,还故意走到达米的前面,利用自己女性特有的优势,折磨着达米幼小的心灵,达米看着她们“甜蜜相依”的背影,独自咽着苦水,泪流满面。
【天机大厦】
天机大厦与雄峰大厦相邻,分别用于军、政两种用途的根据地,仅次于雄峰大厦767米的高度611米,居于世界第四,现代建筑与西方建筑的结合体,像是上帝的眼睛,窥探人世的天机。
正此时大厦107层的一间房间里,【分拆院】临主瑞尔尼站在近乎透明的落地窗前目色忧郁的看着窗外,少年郎的模样,发髻金黄,穿着一件黑色的羊毛衣,衣外系着一件黑色的头蓬,腰间系着一条白色皮带,高筒黑靴,擦得透亮,他此刻的心情正与这个季节匹配,忧郁的景致最适合追忆了。
东邻是一座四季分明的城市,此时已经渐入初秋,天空变得更加高朗,就像人越来越远一样,他看着坐在他一旁被厚重的阴郁牢牢包裹的小女孩轻轻的叫了她的名字“萨巴……”他问“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来到人世,只是想见见渊……”
“呃……”小女孩仿若大梦初醒般在自己即将沉沦的世界里醒来,她抱着膝盖,抬起头,眼神空洞,她委屈的对他说“我想去找他,哪怕偷偷的看着他……”
瑞尔尼心疼的皱了一下眉头,随后便特不自在的面向落寞的窗外,他说“这么多年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人类的城市如此冰冷……”他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对萨巴扬起了一面笑脸“我们去找他,好吗?”
“好啊”小女孩的声音如婴儿般甜美。
他们,曾在天国的月夜下共饮偷来的桃花酒。
他们,曾共同捧起樱花,沿着天桥追逐落日奔跑。
他们,在一起做了那么多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只因一场樱花的落败,就让一切美好付之东流。
在黑夜来临的时候,一朵郁金香在渊的房间里孤独盛开,花神一直等待着夜色的来临,因为黑夜能够遮盖一些心灵无法触及的东西,包括神情与情绪。
他怕渊会见识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漠然,他更怕因为自己的漠然导致渊跌在悲伤至极的漩涡里无法逃离。在黑夜里,他至少可以让自己的眼睛尽可能的逃离一些这张牙舞爪的盛况阴郁。
渊靠在房门一直等待着,等待着良会在花神的花瓣里重生,他会跑过去拥抱她、亲吻她,他要大声告诉她,他爱她。
他在自己渺茫的希望中幻想了一整天可以让自己在瞬间就振奋起来的时刻,他默默祈祷着这一时刻的来临,他从未对神明如此真诚过,他祈求上帝、祈求老天,把他的良还给他,它愿用自己的寿命作为酬劳,用自己的健康作为代价,用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心为善作为回报,他只想良能够回来,站在他的面前,叫他一声“我亲爱的渊……”
他在看到那朵巨大的郁金香的时候,他感觉到了神明在向自己招手,可当他将目光扫射到一旁花神赎罪的叩首时他才发现神明在向他招手的同时也摇着头。
他在咒骂上帝的同时也侮辱了神明,他仍然相信这只是幻境,他坚信自己会看到神明的微笑,直到花神轻轻道了一句“对不起”他才在神明的指引下彻底崩溃,他终于知道,原来神明一直指引着自己走向震撼人心的深渊。
他在哑巴与梦魇的双重世界中开始徘徊,他将脑袋贴在地板上,抽噎的声响仿佛吸干了身体里面的灵魂。
“良……”他又一次在绝望的森林里迷失自己,唾液卡在喉咙里仿佛为绝望增添了翅翼“你把我的良还给我啊……”
“天子”花神从未如此庄重过,他看着面前在崩溃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的渊对他说“从现在起,花神的性命将由您来掌管,你要花神去生,花神便生,你若让花神去死,花神便死,在所不辞”
“那好啊……”渊突然抬起了头,心尖爬上恶魔,眼睛闪过一道残忍的光,他对花神高喊“那你现在就去死啊……”
他突然抱紧头,重新扎向地板,就像在深海里还用力呼吸一样,他仍在卑微的祈求“把我的良还给我……”
“天子,被记忆捆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其中迷失自己,您,终将要面对,逝世的不能轮回,在失去中看穿过去才是信仰的真谛,您要知道,樱花落败,需要重新盛开”
他又在猛然间抬起头,在混乱的迹象中还能看到一丝微波般的冷静,他平静的问他“如果你最爱的人也像这样离你而去,你还能看得见自己吗?”
“您要知道,逝者的安息,源于生者如斯,逝者已逝,生者怎能在逝者灵魂还未超度之前就先沉眠,你的自我沉眠会让逝者不得已安息的”
“我才不会让良安息呢”他像个闹情绪的孩子一样在自己即将瘫痪的内心世界里反复徘徊,他的内心在挣扎,目光呆滞,自言自语“她那么爱我,怎么会离我而去呢”
“死亦是最好的生……”花神高喊,然后惭愧的低下头,咬着牙齿说“只有懦弱的人才会在孤独中寻求陪伴”
“呵……”他冷笑,突然瞪大眼球看向花神“那你就是死给我看啊……我懦弱与否,好像与你无关,你是伪神,我是人,请划清好你我的界限”
“天子……”花神最后一次失望的喊他,他将头压得更低“您知道吾等如今信仰的根源扭转于何处吗?是您,您让我们在屈辱的迷宫里找到出口,我们才得以重新建立信仰,抑或坚守住我们将要沉沦掉的信仰,信仰的高度,源于生命的本真,而那个最本真的事物足以判决我们生与死的界限,信仰的幻灭亦如生的幻灭,您所承载的不仅是自己一个人的精神与人格,你承载着的是我们将信仰侍奉为生命的所有人,我想,只有在您能够欣然面对那些无法抗拒事物的那一刻起,您才能够成长,放心,花神定会找回您丢失的记忆,良我带走了,我会将她葬在花海,如果您想见她,您自然会在睡梦中走进花海”
也许花神是出于对渊无可救药的自我审视,又或许是企图用另一种行经让其自我反省,总之他在自己诸多无所用处的言语中选择暂时放弃,给予他时间,让其在自己内心的挣扎中脱离幻境,得到新的认知。
所以花神在一片乱花中带着良静默的离开。
留下渊一人独自在沉沦的世界中疯狂、挣扎、抵触。
他好似游鱼一般沉没在深海里。
他又好似落雁一般坠于缥缈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