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
离金陵渐近,南雪逐渐沉默下来。奕欢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讲些她对帝都的想象,她也不应,始终在出神。
奕欢察觉到师姐今日和前两天判若两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姐,你是不是不愿意来金陵啊?”
奕欢问了两遍,她才听见。
“啊,也不是不愿意。”她不置可否,是因为不知道如何措辞来表达她心里微妙的感受。
极聪明的奕欢似乎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
“师姐,你之前曾对我说,徐师父是从金陵捡到你的。那么,你的双亲——是不是,是不是在金陵去世的?所以,师姐到金陵才会伤心?”
南雪侧身挑起车帘,向外望,答道:
“是啊,我是在这里失去了他们。”
奕欢突然伸出怀抱紧紧抱着她:“师姐别伤心,现在你有我了。”
又说道:“其实我心里知道,当年那般情景,我的父母大抵也已经不在世了。但是我还存着一线希望,不过,假如是最坏的可能,真的找不到他们,我也不怕。自从遇到师姐,我觉得每天都很幸福。只要能和师姐在一起,我也不觉得在这世上我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了。”
少女的怀抱火热。
这种温暖随着拥抱传递到她身上。
南雪最后一分顾虑也涣然冰释。
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这样自由不是更幸福。
她含笑开口:“既然有你了,马车钱你付如何?”
奕欢抬起头来怒视她。
金陵城。街市。
“师姐!这里好热闹啊,果真是帝都!”
“师姐师姐这两边的房子都好高好漂亮!”
“奕欢奕欢来看这个!这个好精巧!”
“奕欢你吃不吃这个!闻着好香!”
从入城以来,两人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兴奋异常。山上风光好,可街市繁华亦是美妙。种种新奇轻巧,让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奕欢,你饿不饿?”
富春酒楼。
这是金陵城最好的酒楼,毗邻金陵城的娘亲河——相思河。金陵风帘翠幕,烟柳画桥胜景十分,八分便在这相思河畔。
尤是夜幕低垂之时,大小船上点起灯火,那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在这烟霭中,美轮美奂的画舫凌波而来,上有歌姬,声声婉转,穿水而来。
而富春楼就占据河畔最佳位置,因此常人满为患。两人来得早,二楼靠湖面的雅座也只剩最后两桌空着。
眼明手快的奕欢一上楼就精准地判断出二楼东北角那位置最佳,又僻静又能尽览胜景,更加幸运的是,竟然还空着!她雀跃的往冲过去,只见桌上支了个木牌,写着:“此桌今日不待客。”小二忙不迭的跟过来,解释道:“对不住对不住,两位姑娘。我们这桌啊,今日不待客。”
奕欢不高兴地瘪瘪嘴,换过一桌坐定。两人点了菜,望着潋滟河光。
突然楼梯口人声杂沓,脚步声不绝。似有人来。两人被这响动吸引了,下意识地看过去。
掌柜打躬作揖,点头哈腰地亲自引了一行人上来。
来者是六个年轻男人,皆锦衣华服,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六人径直朝那写着“不待客”的雅座走去,掌柜揭了牌子,侍奉六人坐下。
奕欢指着那边“哎哎哎”地唤,义愤填膺:“不是不待客吗?为什么他们就能坐,我们不行!”
南雪将她的胳膊轻轻压下,轻笑道:“看他们就像是权贵子弟,应该是特殊待遇吧。这里可是金陵啊。别指啦,这里也不错啊。”
奕欢毕竟年纪小,仍不开心。
又仔细端详了那些人的面貌,嘴瘪的更平,偷偷附耳到师姐跟前小声道:“师姐,虽然这些人衣服很好看,可一个个长得獐头鼠目的,戏本子里还说那些贵公子们有多么英俊潇洒呢。啧啧。”
确实都长得不怎么样,尤其为首的那个,脑满肠肥,吊泡眼,小下巴,鼻子下面还有一颗黑痣,此刻正腆着肚子敞开怀坐着。要不是与他同行之人,几乎无法将他归类为“年轻男子。”
南雪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只是往边上挪了挪,拍拍凳子让小师妹往自己身畔坐些,呢喃般的说:“我觉得,那个人还挺符合符合戏本子的。”
奕欢顺着师姐的目光看过去。
角落里坐着一个着青衣的人。面如冠玉,眉若远山,长而微卷的睫毛下一双如墨的眼睛带着柔和的涟漪,由内而外散发着种温和闲雅的书卷气。与他的同伴相比,显得十分卓尔不群,实在是位芝兰玉树的谦谦君子。
他不曾参与同行者的谈话,只望着水色烟波。
奕欢眼睛放光:“师姐,他、他长得好好看啊!”看着他,又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和这些人在一起啊!”
南雪眼睛仍望着那边,随口接道:“恩,花花公子里也有那么一两个长得好看的嘛。”
小二端着漆盘走近,给他们上菜了。
南雪回过神来,戳戳奕欢:“唉,我们的菜要凉了。别看了。”
“啊!”
奕欢惊叫道。
不过一瞬的功夫,只见那小二弯腰放下菜盘的那一刻,从漆盘底“唰”的抽出一把精钢菜刀,直向那桌的胖子砍去。那胖子反应敏捷,往侧面一闪,避开了要害,可胳臂上仍着了招。六人被这毫无预兆的劫难吓得魂飞魄散,四散奔逃。
酒楼登时大乱。
刚才还满面笑容的食客们此刻各个悚惧,没命的前后乱跑乱藏。
溅在脸上火热的鲜血让那小二失去了理智,他红着眼,追着那六个人,看见谁就追谁,见人就砍,一边叫喊着:“我杀了你们!”
那胖子挨了一刀,捂着胳膊踉踉跄跄地跑,眼见那小二就要追上他。
屠刀已经高高举起。
斜刺里突然冲出那青衣男子,他冲过来,将那男子从侧身拦腰抱住,想将他撞到柱子上。
奕欢只觉得眼前一花,师姐已经一跃而起,冲了过去。
那小二被拦,抬腿狠踹他,一只肘弯使劲砸那青衣男子背脊,另一手挥刀就要砍。
刀却没有落下来。
一条白色的发带笔直如箭地凌空而过,紧缠住他手腕,将那持刀的手向后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只听肩胛处“咔咔”地声音,骨折了。手中菜刀“哐当”落在小二身后。
白衣少女黑发如瀑,散落在身后。
小二痛极,红着眼,像受伤的狼一样,转身向少女扑来。
少女一个箭步上前,看不清如何出手,已经捏住了他的脖颈。
那小二拼命左右扭动,脸已挣成青紫,嘶哑着嗓子仍詈骂不绝:“放开我!我要杀了你们!”
少女在小二的膝盖窝踢了一脚,那小二就“扑通”跪在地上,她移了手按住那小二背脊,那壮年男子就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那青衣男子的同伴忙上前来搀住他,问道:“季澜,你没事吧?”
南雪闻言,抬起头来看着那青衣男子。
季澜。
季澜。
为什么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
同时,那男子也凝视着她。他眼中探究的神色,看的南雪心惊。
有人喊:“官兵来了!”
只见一队兵士鱼贯而上。那领队先去察看那胖子,那胖子已经爬到楼梯口,背靠着护栏,捂着胳臂叫唤。
那领队忙躬身道歉:“下官来迟,请小公子恕罪!”
又来到南雪面前道:“谢姑娘义举,现在把这人交与我们吧。”
南雪起身,潇洒的拍拍手。
那兵士们押着这小二,经过南雪面前,那男子突然下死劲啐了南雪一口。“呸!”南雪没防备,被唾沫加痰液喷了一脸。
她恶心极了,眼睛里似乎都溅了污物,难受得睁不开。
忽然面上有打湿的丝帕的触感,同时而来的是个温柔的男声:“
姑娘,请先闭眼。”
南雪没有抵抗,任由持着丝帕的手细细地为她将脸上秽物擦去。
闭着眼的时候,她脑海中影影绰绰地划过一个年代久远的场景。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来岁的男孩手持着丝帕,在为一个满脸污泥的女孩擦拭。
小女孩矮他半身,男孩微微躬着腰,一手扶着她的肩。
那女孩闭着眼睛,久了开始不耐,奶声奶气地问:“好了没呀,好了没呀。”
那男孩声音温柔:“马上马上。”
这个画面让她心惊不已。
她睁开眼,推开了青衣男子的手,说道:“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
转身呼唤人群中的奕欢:“欢儿,我们走吧。”
说罢,也不等她,也未曾束发,便径直往楼梯口走去,后面那几人喊她“姑娘姑娘!”她也置若罔闻。
走到街上,奕欢小跑着追上来:“师姐师姐,他们在喊你啊!”
南雪仍大步流星:“别听,走吧。”
“师姐等等!我给你把头发束起来啊。”
南雪终于停下脚步。
奕欢一边梳理师姐的长发,一边眉飞色舞地说道:“师姐刚才太迷人了!而且,你救了那个长的很好看的人诶!只是,他明明很想和师姐讲话,师姐为什么要急着走呢?”
南雪挑挑眉,一本正经地胡扯道:“你难道不知道,英雄救人之后不留名,潇洒的摆摆手走掉,才是最大侠最倜傥的退场方式吗?大侠,就要有神秘感,才会留下无尽的传说与猜想呀!”
奕欢还没来得及评论,只听后面传来:“姑娘请留步!”
那青衣男子竟然追了上来。
奕欢扯着南雪站住。
那男子绕到她们面前,神色极认真地问道:“在下季澜。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请问姑娘芳名,季澜好回报姑娘恩情。”
她礼貌而疏离地笑笑,并没有要告诉他的打算:“举手之劳,无需挂怀。我与公子萍水相逢,也不必互通姓名。”
奕欢性子活泼些,又为美色所惑,无法拒绝这位清俊的公子,忍不住插口道:“我师姐叫南雪,我叫奕欢,我们都是出云派的弟子!”
那青衣男子打了个趔趄,几乎站不稳,他的声音发颤,问道:“你说你师姐叫什么?”
奕欢重复了一遍:“我师姐叫南雪,我叫奕欢,我们都是出云派的弟子!”
那人难以置信的看着南雪:“姑娘叫南雪!南方之“南”,雨雪之“雪”对吗?请问,姑娘可是姓江?”
她的笑容登时挂不住,她惊惶的后退一步,硬着头皮说道:“我姓南,单名“雪”,想必公子是认错人了。”
季澜看穿了她的谎言,向前逼近一步,逼迫她看看着自己的眼睛,
又一字一顿地自我介绍:“我叫季澜,季昭南是家父,齐映柔是家母,我家住在朱雀街七号,家里后园有个大秋千,十三年前,有个姑娘在我家荡秋千的时候被我不慎推了下去,磕破了头,额角还留了疤。请问姑娘,真的不认识我吗?”
十三年前。朱雀街。季澜,荡秋千。
她无意识地念了个名字:“澜哥哥?”
声音很轻。
对方却听到了。
“是!我是澜哥哥!小雪,你想起我了吗?”
她迅速压下翻涌的思潮,清冷地说道:“公子,多年之前,我的确曾居金陵,可那时年纪小,不能记事,加之已搬走多年,已经不记得这里的一切。兴许我曾和公子有几面之缘,但是我实在想不起了。对一个已经不记得你的人,实在也算不上阔别重逢。我不日将离开金陵,此生也没有再回来的时候,与公子也不会再见。重拾旧忆,再续过往之类的,就不必费心了。
就此别过吧。”
说罢,拉了奕欢大步离开。
季澜立定在原地,萧索地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竟然能与她再相逢。可是她却说什么都忘记了。
夜色渐起。
两边店家点上一串串红色羊角灯,街面的青石板也染红了。
她忽然驻足。
他心口一滞,以为她会回头。
可她只是偏着头,看了一眼宫灯店门刚燃起的一盏交映璀璨,异彩纷呈的五色琉璃灯,对身边的小姑娘说了句什么。
她愿为一盏琉璃灯停下脚步,也不想再回头看他一眼。
你对她而言这么无足轻重的话,想必是她真的把你忘记了吧。
那些两小无猜的时光,原来只有他记得。
他凄楚地苦笑道:“也罢,那时她不过五六岁,人事不知,隔了这么多年,怎么能记得。”
只恨我不能与你生同时,只恨我痴长你几岁,比你早懂事,早识得了所谓“情愫”,便早害了相思。
胁下隐痛不断扩大,迫得他微微躬身。他转身向相反的方向离开。
耐雪侧身立在琉璃灯下,可目光没丝毫半分停留在灯下,明明是在奋力斜视左后。
假装没看见,却用余光看了几千遍。
奕欢在一边不满地小声抱怨:“还说什么大侠的退场方式,明明是别有私情,还骗我!”
耐雪没听清,低头问道:“说什么?”
回到客栈,她压下庞杂的心绪,不苟言笑地对奕欢说:“欢儿,我们来金陵是为了正事。明日起,就着手寻你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