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中布置的雅致迷人,道道屏风间错落有致摆着各式文玩,又因着主人荣婕妤喜好梨花,又添置了数盆白梨。远远叫人在宫门外便能闻见梨香阵阵。赫焕荣着了寻常的皓月白纹梨襦裙,配着淡粉色的褂子侧卧在榻上。一旁桌上的小鼎中焚烧的梨蕴香发出袅袅烟气。
云溪捧了采摘下的桃花瓣进来,将那香味尚未散去的桃瓣交予其他宫女手中。踱步至焕荣身旁,俯首道“方才奴婢去御花园摘桃花,过东二长街时看见贺兰贵人冲撞了德妃的鸾轿。德妃罚了贺兰贵人洗衣浇花等粗活,又叫人把割了一个秀女的舌头,剁了双手,罚去给贺兰贵人做奴婢。”
焕荣依靠着软榻上的苏绣雕花云锦枕,漫不经心抬眸道“哦?她罚那秀女又是为了什么呢?”
云溪双眸圆睁,小声道“奴婢也未曾听清,只是打探后得知是年秀女说了一句‘狐假虎威’,德妃这才气恼,以藐视自己的缘由办了年氏。”
焕荣长叹一声,幽然凄恻“郑凤瑶就是那样的脾气,你我又不是不知道。从王府到入宫,多少人的死,能和她没关系?倒是可怜了年氏,还未得见龙颜便香消玉损。”
云溪悄声道“娘娘说的是,算上从前死了的敬容华、贞贵人,贺兰贵人头次小产,如今皇后又禁足。加上她一直有娴容华和庄嫔跟随,如今德妃地位稳固,无人动摇。”
焕荣抬首仰望殿中藻井上的青鸾盘云纹饰,不经意道“不过很快这批新秀即将册封入宫,女人多了是非也就多了。有的是她头疼呢。”
云溪福身一笑道“娘娘说的是。”殿外一阵喧嚣,打破了正殿内的宁静安逸。焕荣拧眉微皱,云溪行至窗户下望着一行宫人来来回回穿梭于西配殿与宫门间。
云溪转首,道“娘娘,是皇上又派人赏了沮渠才人一些文玩首饰。”
焕荣慵懒地直起身子,淡淡道“沮渠氏在我宫里倒真是长宠不衰。不过也亏得有她,我和她的荣宠才能让郑凤瑶忌惮。让她不敢小视长信宫。云溪,你去库房里挑些好点的绸缎,送去西配殿。”
云溪诺诺道了是便转身出殿,太监小德子又进来打千道“娘娘,汤秀女求见。”
焕荣呢喃自语“汤秀女?”
小德子献媚笑道“是从四品神机营副统领汤城论之女。”
焕荣扬了扬脸示意带进来,复起身至正殿落坐于青鸾海棠正椅。叫一旁的小宫女云染、云珏等人捧了茶水点心来,等那汤氏进来。
汤婉壹着了一袭湖水蓝的普通宫装,素雅暗淡,头饰也只是简单的两三朵绢花。焕荣一瞬的惊异之色被下一刻的笑意抹去。婉懿出门时便见正房的灼华扶着昏厥过去的许欢颜回房中,也盘问了宫人道是德妃罚了不懂礼数的年静池。
婉懿早就未雨绸缪做足了功夫,行大礼道“奴婢参见荣婕妤小主,婕妤小主雅安。”
焕荣蹙了蹙眉,巧笑倩兮“免礼,起来。汤秀女可见做足了功夫,真是不似长街上那种蠢笨之人。“
婉懿闻之后背微微一凉,到底是宫中浸淫多年的女人,能读懂别人的心思“娘娘抬举奴婢了,奴婢在景祺宫中日日见教习姑姑言传身教,也是略有长进。”
焕荣拨弄着手上的翡翠镶琥珀蜜蜡扳指,道“你倒是个机敏的。只是这宫里,向来不缺机敏之人。只有那进退合宜,审时度势之人,才能守得住富贵。”
婉壹静静听着焕荣这一席话,缓缓起身入座。茗了口铁观音道“娘娘说的是,奴婢认为在这宫中活不下去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太聪明的的,一种是蠢笨愚呆的。”
焕荣清冷一笑,道“神机营副统领家的女儿这样聪慧,真是超出了我的预想。听闻当年你爹要被晋为正三品神机营统领。因着德妃娘娘的父亲阻拦,统领一职给了德妃娘娘的胞弟,而你父亲则给了个从四品的副统领。这正三和从四,可是天壤之别啊。”
婉壹听着焕荣一字一句,只是觉着面如刀割,而面上却并未表露出半分颓然之色,昂首道“婕妤小主说的甚是,家父与神机营统领一职失之交臂,并未天意,而是人为。奴婢焉得不恨,还请婕妤小主能日后尽绵薄之力帮助奴婢。”
焕荣轻哼一声,不紧不慢道“你的心思我知道,只是我不过是正四品的婕妤而已,再怎么帮你,也比不过她从一品的德妃之位。”
婉壹缓缓起身,屈膝跪下道“婕妤小主天生丽质,乃六宫之最也。奴婢也听宫人们说皇上极看中长信宫,小主荣登妃位,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奴婢愿为小主马首是瞻,鞠躬尽瘁。”
焕荣微微蹙眉,笑靥依旧“你的事本宫明白了,日后册封本宫必定会为你举荐。只是这封位之后得路,就靠你自己拼搏了。至于为我做事,你若有心,我自然不会亏待。若是来日羽翼渐丰与我反目,那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这一字一句的阴毒话语与焕荣清丽俏美的容颜显得格格不入,焕荣故作倦怠,摆手道“我乏了,你便回去吧。记住,那吴秀女不是俗物,你自己珍重便是。”
婉壹起身行一大礼,携了婢女梦笙出去。婉壹只顾走着,一旁的梦笙瞧着西边的配殿殿门敞开,门外的赏赐堆积的那样高,那箱子之上披了一件朱红色的彩绣外衫,那衣衫上绣的花朵姹紫嫣红,雍容华贵之态倒像极了牡丹。
婉壹瞧着梦笙望着什么入了神,她只想着这是长信宫地界,还是不要多留的好,忙喝道“还不快走,若是被德妃的眼线查到了,日后又有好果子了。”
梦笙猛地一惊,忙跟了婉壹出去,脑海里还回荡着那群花之衣。
灼华早已别了长街之上的琉璃回了景祺宫,才将欢颜安顿在自己的正房喘了口粗气,连半碗水都没来得及喝。便听着德蕊在小阁外的声音。定神一瞥见是各院阁的秀女听了年静池被德妃割了舌头剁了双手之后闻风而至,把景祺宫北院正房围的水泄不通。
灼华瞧着床榻之上昏睡的欢颜,自己尚未从方才的惊恐之中脱离出来,还有什么时间去和阁外那群见风转舵的秀女分辨。只是唤了德蕊去请景祺宫的两名教习姑姑来处理各院秀女。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名姑姑便前来把各院秀女带回。其中一名年长些的姑姑宋氏进来,瞧着一旁脸色惨白的灼华和床榻上昏睡的欢颜,行了一礼后和缓了语气道“今日之事叫小主们受惊了。德妃娘娘向来如此,小主们第一次见,不免有些惶恐。还请小主不要太往心里去,免得落下什么病根,影响日后册封和侍寝。”
灼华此时脑海中浮现着方才的一幕幕,并未听进去宋姑姑的关切。灼华故作镇定,却板着惨白的脸道“姑姑,德妃娘娘如此飞扬跋扈,皇上便不料理嘛?皇后娘娘便不闻不问吗?其他后宫嫔妃便如此忍气吞声?”
宋姑姑唉声一叹,道“不瞒小主,如今中宫皇后娘娘身染重病皇上下了圣旨禁足。而德妃娘娘位高权重,又因母族的势力,称霸后宫。德妃位下也只有荣婕妤、娴容华、庄嫔、贺兰贵人、沮渠才人和白才人。而娴容华和庄嫔追随德妃,贺兰贵人沮渠才人和白才人又位分不高,荣婕妤虽宠冠六宫,却终究是婕妤之位而已。又因着前些年敬容华自戕、贞嫔溺毙,如今无人能与德妃娘娘分庭抗礼。”
宋姑姑这一席话仿佛点醒了灼华,灼华麻木的神情渐渐恢复了血色“德妃郑氏戕害嫔妃,杀人如麻,阳奉阴违。宫人们溜须拍马,这样的乱局,迟早会影响前朝。”
宋姑姑打量着灼华,心中一沉,到底是太皇太后的直系,一言一行皆有当年之举。
这时躺在床上方才惊吓过度昏过去的欢颜醒了,她开口便大吼道“姐姐我怕,姐姐我怕。”
灼华与宋姑姑转首赶忙行至床前,灼华坐下扶起欢颜关切道“欢颜不怕,有姐姐在,一切都会没事的。”
欢颜瑟瑟发抖,如一只襁褓中无辜的小兽“可是姐姐,静池姐姐已经被德妃毁了。妹妹怕下一个就是咱们啊。”
灼华定了定神,抱着怀中的欢颜,道“不会的,不会的。再过几日皇上便会册封,咱们姐妹有了皇上庇佑,就不怕德妃了。乖,我的好妹妹。”
欢颜再不言语,只是于灼华怀中默默流泪。宋姑姑瞧着此情此景,不由叹息。
德妃惩罚贺兰贵人连带着叫人剁了年秀女双手的事透过宫人们敏捷的心思和闲言碎语很快传开,白才人白灼鸢携了婢女缓缓在御花园逛着。瞧着四月春意盎然,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春燕啄春泥。御花园中早已盛开了碧桃、梨、早樱、迎春等数十种春花,灼鸢稳步走着,娇声道“人人都说桃三杏四,这杏花开的压过桃花,我便觉得意头不好,尽是酸涩之意。走,咱们去那边看看。”
虞九央本在景祺宫中跟着那些个秀女去看落魄的灼华,被教习姑姑轰出后自觉无趣。便和婢女二人出了景祺宫至御花园闲逛,因着春意正浓,九央越矩着了一袭鹅黄色的百蝶春衫,元鸢瞧着正如蝴蝶飞舞,神采奕奕。
灼鸢远远瞧着九央,只是皱眉笑道“这届的秀女真是奇葩,连蝴蝶也穿在身上,却不知这种事被德妃听了去,会不会再赏一个剥光了游街呢?”
灼鸢讥讽一笑,言罢缓缓行至九央身后。九央正为今日这衣衫所迷恋,想入非非。并未留意一旁的灼鸢。她只是自顾自的缓缓行走在碧桃走廊下,完全无视掉灼鸢的存在。灼鸢不由懊恼,冷哼一声,示意自己的存在。
九央转首瞧着一袭粉紫团花的金枝玉兰宫装的灼鸢,一时语塞不知是哪位宫嫔,竟窘迫的戳在那里,方才的得意劲全部抛之脑后。
灼鸢冷漠一笑,一旁的婢女彩兰颔首正色道“我们小主是关雎宫的白才人。”
九央本以为面前之人虽不是妃子贵嫔,但到底也应是婕妤容华之类的。骤然闻之才人,不由心中讥笑,就是个小小的才人而已,日后待我册封,你早就排到后边去了。九央娇媚一笑,缓慢行礼道“奴婢秀女虞氏参见才人,才人安。”
灼鸢瞧着九央行礼不紧不慢,便知晓她并未将自己放在眼里。灼鸢挑眉一笑,瞧着九央的妩媚,不由想起了自己面见皇帝的样子。如此替身,日后侍寝,实在是威胁到自己的恩宠。灼鸢并不让九央起身,只是缓缓落座于一旁的紫藤萝花椅上,抚了抚右鬓的宝石蓝罂粟珠花,笑道“听闻虞秀女是虞姬的后人,更是工部尚书家的女儿。今日见了,桃花沾水,妖娆凋凋,果真不俗。”
九央屈膝跪着,并不敢抬首,却暗骂白灼鸢扮猪吃老虎。
春风拂过,御花园中的婢女太监来来往往,皆看见虞九央屈膝跪地,白灼鸢一旁娇柔微笑的面孔望着满园春色。而这春意盎然的背后,却隐隐藏了一丝杀机。
灼鸢眼角含了一丝不屑,并未发作,讥笑道“相传虞姬容颜倾城,才艺并重,舞姿美艳,并有“虞美人”之称。更有千古绝唱《霸王别姬》。但到虞秀女这里,本主怎么就觉得是四面楚歌呢?”
九央咬唇不远抬首瞧着灼鸢,彩兰喝道“才人小主问话,秀女应该抬首望着小主才是。如此不敬,怕是换了旁人,小主的四肢早就不知去哪了。”
彩兰含沙射影把方才德妃惩治年静池的例子搬到这里,九央闻之直冒冷汗,不情愿的抬首望着灼鸢,道“每个人的见解不同,奴婢也能理解小主的心思。只是四面楚歌虽凄惨,却流芳百世。却比不得某些人,自以为得天独厚,却不知是遗臭万年。”
灼鸢气得胸口像裹了一团火,拧眉不悦,冷哼一声,也不看她,语气冷冽如冰“呵,虞秀女倒真是见解独道,遗臭万年这种陈词滥调都能从口中说出,可见工部尚书对秀女的教导。本主算长了见识。却不知是谁给秀女在这宫里满嘴胡言的权力呢?”
九央瞧着灼鸢狰狞的面色,连连冷笑,却碍于自己的位分不能分辨,只得垂首道“回小主,奴婢自认为各花入各眼,人心是什么样子的,便为人处事是什么样子的。而奴婢只是道了实话,到小主口中便是胡言乱语,那小主是否应该三省吾身呢?”
灼鸢精心描摹的眉眼露出森冷的寒光,与她娇艳温柔的面庞大不相称,她冷笑道“这宫中伶牙俐齿之人愈发多了,本主只怕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得意过了头呢。彩兰,去拿纸和笔,再回宫去库房里找《史记》。本主要你今日在这春光明媚的午后在这抄写史记,也叫你长长记性,记得虞姬的往事。”
灼鸢正得意,却闻者一声冷意悠然的声音传来:“灼鸢妹妹真是好大的口气呢,姐姐今日算是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