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惺忪起身,一边双手用力地搓揉双眼,兴权叔叔已经站在我的跟前。刚才的黑影依然挥之不去,但也穿好衣服下了地,随着兴权叔叔来到了爷爷的床前。
昏黄的白织灯正垂在屋顶摇晃着,爷爷正襟盘腿而坐在床头,一见我来了,用手一指床尾示意我坐下来,兴权叔叔也坐回原处,整个偏房小屋里一下子齐齐地坐满了人:兴国大爷、奶奶、兴权、兴贵叔叔、姑姑还有我,大家仿佛还在延续刚才的沉寂,只听见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我还没有彻底晃过神来,先前突然回头望我一眼的那少年的脸,一直若隐若现地在我脑海里浮浮沉沉......“好,现在我当着所有原家人的面,有兴国作证,我们原家祖上那连夜埋下的三十八坛银元,包括金银首饰、绫罗缎锦、所有的房契、地契......都......没有了哩”爷爷看上去非常疲惫,但也强打起精神,用那低沉的声音继续道:“兴权,你是国家干部哩,不能再去打听哩,当心饭碗都没哩,兴贵,你不信去老宅地里再翻翻,看能翻出些什么?不几年就翻翻,翻了又填,填了又翻,你就把宅气都给翻完了算了!”兴贵叔叔这时候深深地勾下了头,但嘴里一直在咕噜:“老宅里没有,这宁古渡顾家呢?”顾兴国这一听,立马双手叉腰站立起来:“兴贵崽哩,我们顾家村啥时候要过你们原家的钱哩?老泰公他们一百年前救顾家于不灭族,顾家的后代就是原家的后代哩,绝对不会当你们原家人的面不承认亏心事哩。”兴国大爷一边说一边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这装银子的坛子霍家村也无人不知哩,还编了个曲子,天灵骨哩,天灵骨,平江万万贯入土!”这句不说不打紧,一说便像一根针猛地扎了我一下,瘌痢子唱的那句话又在兴国大爷嘴里冒了出来,我赶紧竖起耳朵继续听,“平江县城顺水一路到我们宁古渡,哪个村子哪个码头不知道原家老泰公哩,”兴国大爷说着竖起大拇指,“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银子有银子!我们穷户人家都老老实实的,谁敢惦记原家的产业?”爷爷的脸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一把抓住兴国的手拉他坐下去,还是那句老话:“都过去了哩,都被日本鬼子炸光了,一直到解放,新社会哩,我们弟兄几个都改造成了靠劳动吃饭的人哩,崽哩们也争气,兴权考上了警校,兴才当了兵.....平一再好好念书考个大学。”说着爷爷面露欣慰之情地朝我看了过来,我还在默念着瘌痢子唱的那个民谣,也难怪我第一次听就那么被吸引,没想到里面唱的就是原家祖辈们啊......却又为什么在霍家村埋人的里面流传呢?这一定和爷爷讲的三十八坛银元有关,和原家祖辈们的那一个神秘的夜晚有关......
半个世纪前,那个月黑风高的盛夏午夜,原家老宅的后院空地上,几支火把照亮了老老少少十几张脸,其中三位老者年近耋耄之年,坐在太师椅上,发须在夜风中凌乱飘舞着,他们齐目注视着四个汉子挥起镐头,趁着天空皎洁的月光和忽明忽暗的火把,伴着各自发出的哼呲声奋力挖掘,翻起的泥浆星星点点沾满了脸,膀子上黄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鼓起来,但却不敢稍作停歇,脚已踩了个没膝的大坑,四四方方的展现在众人面前。坑的每一个角落,都站着一个小伙子举着火把,撩起了长衫的袖子,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坑里面,在火把的照射下,露出少许稚嫩而又清秀的脸庞,他们年龄看上去差不多,沉稳而又布满心事的眼神在夜空中的燎焰下,发出呆滞的目光。有一个清瘦嬴弱的身影却独自站在一边,看上去透着些仙气,正值中年气盛,却失神地四处漂移着目光,一身上下的亮丝面长衫在人群中尤为显眼,他全然不顾眼前紧张的气氛,不停地打着哈欠,一会儿不耐烦的度上前几步看看坑里,一会儿又双手交叉在胸前抱住,却也不搭理谁,就这样坐立不安地晃来晃去。不一会儿,坑里的那四个汉子手脚开始放缓,落手也越来越重,看似实在撑不住了,便爬上坑,找了个干净地儿一屁股坐下去。一时间,后院里安静了下来,也是,从开始到现在,没听见一句言语,大家仿佛都默契地闭上了嘴。换了几次火把,站在角落上的小伙子早已将火把插进土里固定好,自己一边去摇着扇子,拍打着胳膊上的蚊虫,相互窃窃私语。只有那三位老者依然还是坐着纹丝不动,眼神里除了焦急还透着一丝空凉。不觉坑已过了头,四周的泥浆堆成了坡,那四个汉子还在继续不停地发出闷响,而溅起的泥浆发出清亮的响声......
“平一崽崽,你留下来,其它人都睡觉吧。”爷爷发出了号令,一下打断了我眼前的画面,凳子咯吱咯吱地响起一片,大家陆续起身,我一下也回不过神来,直说到:“爷爷,我给你捶捶腿吧......”爷爷伸直了双腿,靠着被子上,安详地闭目养神,也不理会我。一阵屋门的叽叽嘎嘎声响,刚才还满满一屋人,一下子就剩下爷爷、奶奶和我。“你爸爸现在进滨洲了,回来也是看戏一样转身就走,崽哩,你以后要经常回来,不要学你爸爸。”爷爷轻声道:“唉,你爸爸小的时候读书天天闹着饿肚子,把学校里的床板都给拆了,外面拔几根罗卜,烤着吃哩......我在单位厨房里经常也带点荤腥装在罐子底下,你奶奶再把腌菜盖上面一直装得满满的哩,托人给你爸爸带学校去,结果每次带过去了,都全部变成咸菜......那时候都没什么吃的哩,更别说肉了。”我一路点着头,这些也听我爸爸说起过,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十六岁就自己偷偷地报名去参军,本来想干汽车兵的,结果就因为个子矮,连离合器都踩不到,给刷了下来......去了连队,部队里一餐四两白米饭,切成豆腐块,新兵根本不吃菜,几口就狼吞虎咽到肚里。爷爷顿了顿,胸腔里发出了一阵轰鸣,猛烈地咳嗽起来,我赶忙扶起爷爷身子,在爷爷背上拍了几下,:“平一崽哩,我没管好你爸爸哩,现在他学了外语,也进了公司,拿国家工资哩,我一点忙都没有帮上,你兴权叔叔也是国家干部哩,将来都要好好为人民服务,兴贵就不行,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样,天天跟个二流子一样......就知道惦记钱,你别信他说什么坛子、银元哩......”刚说到这,爷爷突然双眼盯住我,流露出万分焦灼,我吓了一大跳,正欲开口,爷爷又接着道:“原家那些浮财早就不该属于我们哩,给我也不敢要哩,地主,那时候枪毙了好几个,没了就没了,”他说归说,但已经和之前完全两样,爷爷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一边用双眼一直盯住我,当说到没了就没了的时候,突然,爷爷两只手掌箍成一个圆形,上下掂了点......好像抱着个什么,又收起双手,右手化作一个指头,往地上指了三指。
这一系列动作和爷爷怪异的眼神,直到今天我仍记忆犹新,当时可能是懂非懂,或者是一无所知,但这一切一定有什么特殊,爷爷突然这样是想告诉我什么的,可惜......当时的我除了对原家祖辈的那份强烈好奇和着迷,并不能体会大人如此复杂的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