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胡发炮之时,洛老爷一把甩开了一棋,望着岸边和港内被炮轰得支离破碎的船只,留着眼泪,怔怔往炮火中走去,一边喃喃念着:“我做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忽地大吼一声,抓起佩剑,一把往脖子上抹去,血溅当场。
“爹——!”洛冰一声惨叫,就要冲上前去。
一棋正在左近,见状一个飞身上前,拉走了洛冰,四下挡住飞箭,边护着洛冰和孩子撤退。
潇潇正在另一边掩护众人逃走,忽地听见附近墨一惊呼,转头去看时,只见几枚铁弹远远朝洛冰和一棋飞去。说时迟,那时快,潇潇飞身过去抱住一棋滚了出去,原先她站的地方,炮火炸开了一个坑,此时却已来不及再救洛冰,潇潇着急回身之间,只见墨一一把上前猛地将洛冰向自己方向推来,有一颗铁弹贴着他的背心擦过……潇潇扔下一棋,上前稳稳地拉过了洛冰和孩子,一个转身将他们护在身侧,一棋也反应过来,飞身和他同时将洛冰和孩子兜在中间,三个大人护着婴孩一起摔在沙地之上。几人都怔愣了片刻,再回头去看摔倒的墨一,和不远处沙中的一颗铁弹,原来是一颗哑弹,众人不禁松了口气,又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天黑了,炮火飞箭不知为何忽然都停了。众人借着夜色掩护,往一片无人的山林间退去。
潇潇见墨一跟在洛冰身后,上前走在他身侧,一出指啪啪啪啪上下点了他好几个穴道,接着一把伸手拽住了他的手,掌心贴紧他的掌心,借着月光,他只见墨一脸色惨白,略带疲惫地看着自己,他也紧紧盯着墨一的眼睛,将内力源源不断地送入他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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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终于赶回了山中之前的藏身之处,互相包扎安抚。离别多日,洛冰终于见到了小远,然而爹爹却已不在,不禁又喜又悲。
一棋忽地见潇潇左侧衣袖上一片干了的血迹,急忙上前拉住了他,潇潇被她拉住手臂,疼得倒吸了口气,一棋只见他左臂中插着一支断箭,原来潇潇在跳海之时,胳膊中箭,便先拗断了箭去。
“哎哎,别碰,疼!”直到此刻,他才觉得好痛,叫了出来。
“你怎么都不说!”一棋把他扶过一旁坐好。
“我现在武功没你高了,告诉你,多没面子!再说,这点小伤,算个屁!哎哟!”潇潇边说着,一棋就要撕开他的衣袖,潇潇叫起来,“你干嘛!又要非礼啊!”他不知怎地,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棋眼神闪了一下,轻声道:“这个时候了,还没个正经!谁要非礼你……又不是没见过……”
潇潇一想也是,当日在山洞中他发狂之时,一棋也早已欣赏过他的胳膊了,便瘪了瘪嘴不再反抗,任由她撕开了衣袖,一边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忍着剧痛,默默看着她替自己处理伤口。
过得半个时辰,一棋轻轻用干净的布条将他的伤口包扎好,最后打了一个蝴蝶结,看了他一眼,又低下眼柔声问道:“还疼么?”
“疼!”潇潇老实地回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抽走。
从漳州到惠州再到冈州,这一路上,一棋一直故意躲着他。他觉得自己心中明了了八九分,也便借着一路好好冷静了一下,终究还是觉得,不管一棋和墨一是否真的有了什么关系,他也毫不在意,只是,这心中还是十分难受。他右手死拽着一棋的手,拉过去摸在自己的心口,噘嘴道:“这里更疼!”见她欲言又止,又柔声道,“一棋,这一路,你为何不理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我受得住。”
一棋抬眼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说,转而又想,当日他在洞中,宁死也不愿轻薄自己,如今二人已然……他定是怕自己愤恨责怪,只是自己其实……,想到此处,又觉得双颊烫了起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她正想说“我并没有怪你”,身后却传来的了墨一的声音:“一棋,能否麻烦你去帮一下洛冰?”
潇潇见墨一来了,轻轻松开了她的手,一棋抽出手,回头冲着墨一点了点头,又见潇潇和墨一四目对望着,猜想他们是有什么事情要讲,微微觉得奇怪,却也未深想,便走开了。
墨一见一棋走远,在潇潇身侧坐了下来,见他左臂上绑着的绷带,问道:“还好么?”
潇潇一直盯着他,此刻听他问自己,点了点头,却伸过右手,搭在他手腕之上。过得片刻,潇潇收了手,起身坐到他身后,伸出右掌,墨一只觉得一股股暖流流入他的五脏四肢,身体便没有之前那么冷了。
潇潇收了掌,又坐到他一旁,也不说话,过得片刻,低下头咬着嘴唇,扭过头去。
墨一见他伸手擦脸,轻声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潇潇深吸了一口气,擦去泪水,黯然道:“你五脏俱裂,我暂且护住了你的心脉,可是……便是我日日内力相继,你能像现在这样看着如常,最多三日……三日之后,五脏便会开始糜烂,我可再以内力替你续命,但最多……不过半月……越到后面,身体浮肿紫涨,疼痛难当……”说着,声音哽咽,又流下泪来。
沉默半晌,墨一终于开口道:“潇潇,我想求你件事。明日,你能否和一棋,再去试试救宋大人?宋大人是国之栋梁,有他在……”墨一说着,却顿了一顿,大苏洲大势已去,便是有宋瑞在,又能如何?他又如何能让一棋和潇潇再去以身犯险!想了想,继续道,“其实你们是否去救他,也无关紧要。我是想,让你,带一棋离开我身边。”
潇潇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想让一棋看着你死?”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墨一叹了口气,“我又何尝能让妻儿看着我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让她见到。”
“你……你骗我。”潇潇低头轻声说,“你说你只当一棋是亲生妹妹,无论她容貌如何,你都不会对她动心。”
墨一犹疑了:“潇潇,我从小看着一棋长大,小时候,一直是我保护她,后来又保护不了她,再后来,便成了她保护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对她究竟有没有男女之情,我只知道,除了我爹和外婆,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这么多年下来,我只是已经习惯了她在我的身边。也许正因如此,洛冰才一直不能容她。当初她离开,我纵然万般不舍,却也真心希望她能同你成双成对……唉,算了吧,如今,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潇潇,一棋,我就交给你了。”
潇潇觉得自己听了这话本该恨他,可他却一点也恨不起来,他伸出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下头去,一句话也说不出。
墨一轻轻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潇潇,我外婆常说:聚散无常,宴席终究有散去的一日。好在,你我曾经相识。”
潇潇抬起头来,见墨一微笑地看着自己,强忍住眼泪,哽咽着狠狠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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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还未亮,潇潇便拉着一棋沿东边山崖而下,游去了外海北胡船舰之上,抓了个兵士,打探到宋瑞所在,便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北胡军的主舰。
“宋大人!宋大人!”二人很快找到了宋瑞,干掉了看守。
“你们!你们怎么又来了!”宋瑞见是他们,着急道。
“宋大人,我们来救你出去!”潇潇见宋瑞被关在一个大铁笼之中,双手被两边铁链锁住,便上前拔出匕首去撬那铁腕,却怎么也磨不开。一棋想要去拉动钉在铁笼上的锁链,无奈一使劲,便会发出声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要费力了!”宋瑞轻声道,“这是金刚石做的,无法解开。”
“金刚石?”一棋和潇潇面面相觑,“这……这如何是好!”撬不开铁腕,他们如若拉开铁链,必然会惊动舰上兵士,他们在主舰之内,此刻北胡又没有任何分心,如若被发现,所有的兵力都能用来对付他们,只怕到时候,三个人都逃不出去……
“你们走吧。即便打得开,我也是不会走的!”
一棋见宋瑞坚决,不明道:“宋大人,这是为何?那北胡王囚你于此,便是要你降胡,你定然不肯,他日他回到武林称帝,必会杀一儆百,将你斩首示众!”
“我留着自己残命一条,就是要他将我斩首示众!便是将来回到武林,也请你们告知众人,千万不要费力来救我!”宋瑞凌然道,“在他看来,这是杀一儆百,但只有这样,百姓们才会记住有这样的一个我!”
船舰之中发现了有人侵入,渐渐响动传来。
“一棋姑娘,风公子,快走吧!对了,三爷没死,他还在漳州。”
一棋和潇潇听他说三爷还活着,不觉欣慰,见别无他法,只得对宋瑞拜了一拜,赶快离了船舰,一路潜回东边山崖,爬了上去,没入山林之中。
“一棋,那宋大人,为何要百姓记住了他?”潇潇边走边不解地问道,“我看他这个人正气凌然,不像是那种沽名钓誉之人哪?”
一棋黯然道:“宋大人是想让众人看见,什么叫作宁死不屈,亲眼见了,便能时时传颂,记在心中。气节在,总有一日,能光复河山。”
“可是,难道不该留得青山在……”潇潇还想说什么,无意间透过树林望向山下,却怔住了。
一棋见潇潇突然停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奇怪道:“怎么了?”
“那……那是什么!”潇潇发抖着举起手臂,直直指着山下西南边崖口港和内海的方向,眼中惊恐无比。一棋朝他指的看去,脑中瞬间“嗡”的一声。只见港内和内海之上,成片漂浮着一具具穿着汉人服饰的尸体,有守军的,也有寻常百姓的,一眼望去,密密麻麻,顿时山河色变,日月无光。
一棋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脚一软跪在地上,她两手撑地,勉强稳住身体,不断地大口喘息起来,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滚而下,纵是她生性豁达,此刻却再也支撑不住,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不住地吐了起来。潇潇忙上前轻抚她背,待她吐完,扶着她坐到一边,将她轻轻搂在怀中。一棋把头伏在他的胸口,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住地发抖。
过了许久,二人都没有说话,默默起身,远远望见有百姓从四面八方山野里出了来,自发组织打捞着尸体。也有不少北胡兵士,一边打捞着自己人的尸身,一边在其中寻找着什么,并没有对百姓再作杀戮,也未阻止他们打捞。
潇潇此刻只觉得,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他默默拉着一棋的手,一棋也一言不发,只默默跟着他往回走着。二人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走了半日,二人停下歇息,一棋似乎是缓了过来,无力地喃喃道:“你又何必非要来救宋瑞。救,与不救,都是如此。天道循环,改朝换代,打打杀杀……,又有何区别……”
潇潇也神思涣散,无心道:“这是墨一的最后心愿,我只是……”
“你说什么……”一棋忽然回过神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想昨日二人神情,身体不住颤抖。
“我……”潇潇见再瞒不住,脑中一转,拉起她的手道,“快,快跟我回去!现在赶回去,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一棋愣在当场,无法动弹,张大着嘴怔怔地看着他,那目光中,竟头一次,充斥着怨恨。潇潇见她神情,心中哀痛无比,三言两语说了由来。一棋一直死盯着他,待他说完,痛苦地闭上双眼,任由他拉着自己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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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赶回落脚之处,只听得农舍屋内洛冰痛哭之声。
“墨一,墨一,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一棋站在门口,突然停了脚步,稳了一稳,推门入内。只见墨一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颊嘴唇微微发紫,胸口不停地起伏。洛冰跪在床边,抓着他的手,怎么唤却都唤不醒他。小远也跪在一旁,不停地哭泣。
洛冰见潇潇回来,一把上前拉住他双腿,哭道:“风公子,墨一他怎么了?你救救他!你一定能救他是不是?”
潇潇扶起她,坐到墨一床边,伸出一掌,轻轻贴在他的胸口。过得片刻,墨一深深透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洛冰松了口气,欣喜了一下:“风公子,墨一他没事了是么,他好了是么?”却见潇潇神色黯淡,流下泪来,一把抓住他摇到,“你说!你把他怎么了!你说啊!”
潇潇任由她摇着,默默看着墨一,无力道:“还有什么话,就现在说吧。他时间不多了。”
“冰姐姐,”一棋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十分平静,“墨一在岸边之时,为那哑弹所伤,已经,”她顿了顿,看着墨一,似乎使不出力气,“无力回天了。”
“什,什么!”洛冰想了起来,当时墨一是为了救她才……,颤抖着对着潇潇求救,拼命磕头。
潇潇和一棋并未阻止他,小远见状,停住了哭声,看看他俩,也跪下给潇潇磕头起来。潇潇拉住了洛冰,一棋则蹲下抱过了小远。
“邱夫人,墨一为那铁弹所伤,早已五脏俱裂,若非我当时封住他经脉,替他接力续气,他那日当晚,早该殒命了。即便如此,便是拼上我和一棋的一身内力,最多也只能再保他半月一月性命,只是那时,他便会全身肿胀,极其痛苦而死。”他并不想吓人,只是觉得需将实情道出,这么说着,内心有如刀绞。
他尚未说完,洛冰已经起身,大喘了几口气,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娘!”小远霎时泪奔,扑了上去。
一棋赶忙上前,托住洛冰,贴住她背心,注入内力,见洛冰气息平稳下来,便让人先将她扶去偏房之中。
“潇潇叔叔,我娘是不是也要走了?”小远呜呜哭着。
潇潇摇了摇头,轻轻擦去他的眼泪道:“小远放心,你娘没事,她只是太过伤心,一时晕了,她会好的。”
“小……远……”墨一勉强吐出了两个字,一棋把小远带到了墨一跟前。
“爹,爹,你别离开我!一棋姑姑,我爹是不是要离开我了。娘说外公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爷爷也走了。我不要爹也走,你叫爹爹别走……”
一棋见墨一说不出话,轻轻拉过小远的手,放在墨一的手中:“小远,每个人在世上,都有自己的时间,你爹爹的时间到了。从今往后,他不能再拉着你的手,在你身边,陪你玩,看你笑,打你的屁股了。可是小远,你爹他不会走的。”她伸出手,贴在小远胸口,“他的身体不在了,但是他会永远住到你这里。无论将来发生何事,你开心还是难过,遇到任何人和事,你爹都会一直在这里保护着你。也许他说不了话,你也看不到摸不到他,但你要记住,你爹,你爷爷和外公,他们都住到了这里,到了这里,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真的吗?”小远停止了哭泣,看着墨一,“爹,你真的以后都会住在我这里吗?爷爷和外公也在这里了吗?”
墨一感激地看了一眼一棋,对着小远微微笑着,艰难地点了点头。
“小远,以后,你就是邱家唯一的男人,是胆子最大的人了。你娘很伤心也很害怕,她一会儿醒来,如果见你在身边,就不会那么伤心害怕了。你和爹爹告个别,去陪着你娘和妹妹,替爹爹保护她们可好?”
小远似乎有些明白了起来,点了点头,抱了抱墨一,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擦去了他眼角流下的泪珠,又站过一边,对着他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便跟着随从,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偏房之中。
一棋起身看着小远,潇潇见了,也起身,拉住了她的手,默默地看着小远走了出去。墨一看着他俩手拉着手的背影,心中忽地清明了,微微笑了起来,他全都明白了!
“一棋,好妹妹。”他忽然有了说话的力气。
一棋和潇潇互看了一眼,转过身来,跪在了他床边。
“一棋,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但是,既然你来了,我想你能,最后,送我一程。”墨一微笑道,“我不想那么疼了,也不想,死得那么不帅。”
一棋忽然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伸出一掌,贴在了他的胸口。潇潇却笑不出来,他看着一棋如此云淡风轻地表情,心中不禁担心起来,拉住一棋的手道:“还是我来吧。”
一棋手却一动不动,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墨一,仍旧带着满满地笑容柔声道:“不。我要亲自送墨一哥哥。”
潇潇见她如此,不再勉强,也对着墨一努力地挤了一个笑容,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真好。人世间的最后一眼,看见的都是开心。”墨一说着,也笑了起来。
一棋掌中内力缓缓注入墨一的身体,封住了他的心脉。只见墨一胸部的起伏渐渐地,渐渐地慢了下来,最后,他呼出了一口气,有如沉沉入梦一般,缓缓地带着笑意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