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侄女的年纪相近,她的会坐,能爬,蹒跚走路我都没有印象,好像一开始就跟着我似的,和我一起吃饭,一起玩,晚上一个被窝睡觉,那么样的一个小人儿。可侄子的一哭一笑,一跌一爬都和我息息相关。我刚上小学的年纪,也是哄娃娃正好的时候,我老得抱着他。有时候看他睡着了,我就轻轻放在炕上,但我还没来得及下炕,他就醒了,他醒了就还得抱着。抱着他,我完全没了自由。
我侄子是全家的宝贝,更是哥嫂的心头之肉,凉一下热一下,莫不牵动着全家的神经。可能是物极必反的缘由,越是担惊受怕越是有问题。侄子有一回抽风,把全家的人吓坏了。
——是一个早上,太阳白哧哧的老高了,刮着些西北风,被风刮来的草杂又被风卷到角落里。麻雀在老枣树的枝上跳来跳去。院子里泼过水的地方都结了冰,又被风盖上了一层沙土。我们拽紧棉袄缩着脖子到后院里跑了一趟又钻进屋里。母亲做饭,我们在炕上玩,大哥大嫂和侄子在他们的屋里还没起床,或者起了床没出来。大嫂出她的屋进我们的屋就是吃饭一件事情,其他的都与她似乎不相干。大哥回家的时候也是一个样子。本应该是他们等吃饭的时候,我们从窗户里看见大哥急急忙忙从他的屋里跑出来,边穿衣服边推自行车,大嫂也衣衫不整惊惶失措地抱着侄子跑出来,象屋里着火了一样。母亲赶紧出去问怎么了,大嫂说了句娃娃抽风了就坐上大哥的自行车朝医院方向走。母亲被吓坏了,她进屋从火炉上端下饭锅,就也超医院奔去。我从炕上跳下来跟着她走。我和母亲步行,为了赶时间我们没走大路,而是从地里穿截着走。是冬天的日子,地里没了庄稼,但是翻过的地都是土块,坑坑洼洼的,我母亲“赫嗤赫嗤”喘着粗气,几乎是一步一趔趄地向前扑;西北风迎面而来,母亲的头发被吹得散乱。
我们大汗淋漓地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给侄子诊断处理过了,大嫂抱着侄子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看来侄子的病症无大碍。大哥熟识大夫,他们在那里说笑。但是我们的到来似乎给他吹了一股冷风。他拉下脸来厌恶地斜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也许是不在意儿子这么看她,或者是担心她的孙子顾不上,径直走向大嫂身边。而我,被他这一眼深深地刺痛了,而且印在了脑子里。我应该是十岁,但过早地读懂了人眼神中的内容。大哥是嫌母亲的形象给他丢了脸面。他那时是开始在世面上混的人了。母亲那天穿一件大门襟的黑布棉袄,里面空荡荡没有衬衣,外面也寒碜碜的没有罩衣。门襟上,袖口上象涂了一层油漆一样发着亮,肩膀上落着灰尘和她灰白的头发,她的指甲盖上应该粘着和了面的面痂……公道地说,在别人看来一定是不体面的,也许还会嫌她的脏,丑。哥哥不应该,但也嫌弃了她。四个不同大小的孩子成天缠着母亲,她的黑棉袄上粘过汤渍,饭粒,鼻涕,口水,和尿等等,孩子们不能自理的内容,都要经过母亲的手。大哥那时年近三十岁,是天天要读点书的人,我不知道他怎么就没读过“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娘丑”这句妇孺皆知的话。
母亲也爱穿新的,好的。但哪儿有呢?我追忆那时的景况,母亲应该有一件罩衣,但一定不是能随便穿的,她只是在出远门或者家里有重要客人来时穿来遮丑。在侄子生病的紧急时刻,她哪能顾及到这些事?
母亲拨开小褥子看已经熟睡的侄子,大哥就打发她回去。我敏感地听了他的话里重重的鼻音,也拉着母亲回家。后来赶来的叔叔,看侄子确实无恙,大哥大嫂跟医生说笑得轻松,就也劝母亲回家。二哥骑车带着我,叔叔骑车带着母亲。母亲从没有坐过自行车,她两手死死地拽着叔叔的后衣背不敢放松,脚后跟搅在车轮里几次,到家的时候,鞋后跟破了,母亲脱下鞋子揉脚后跟,我不知道是不是破了,她也没说。全家人关注的话题还是侄子的有恙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