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惊讶会叫人瞠目结舌。又一个周末回家得到的一个消息,就让我吃了那么一惊。母亲告诉我:大嫂说她的瓜籽儿是二哥偷的,大嫂的判断依据是二哥在事发后的形容动作和行踪。我恨大嫂,她丢了瓜籽对我无所谓,但绝不愿听到这种干偷鸡摸狗的事是二哥干的。这个消息如同给了我当头一棍,我懵坐在门槛上,不想说一句话,直到天黑。
二哥不承认,我们也都无法确认事实的真相。在大概半个月的时间里,由着大嫂在四处发布言论。母亲很害怕,真的假的她都怕——如果是真的,那二嫂会更加瞧不起二哥,他们离婚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是假的,二哥一家男子汉平白无故地被栽赃,也是当母亲的接受不了。母亲手足无措。在这关键的时候,奶奶给出了主意。奶奶说,大嫂无凭无据,凭什么就信口开河地说是二哥偷的,她叫二哥收拾大嫂,在二嫂回来之前灭她的嚣张气焰。相同态度的,还有几个邻居奶奶,我母亲也同意。
大嫂是天不怕地不怕嚣张习惯了的,所以她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不恭”发生在她身上,依然我行我素,把我们祖宗八代和二哥裹在一起,四处叫骂,说等父亲来了就问个过来过去。面对如此大的事情,母亲既想依靠父亲,又生怕父亲知道,因为她了解父亲的刚直的脾气,无论什么真相,父亲都会受不了这种羞辱。母亲急得上火,嘴唇里外都起满了水疱,吃不下东西。学校里正在勤工俭学,我一肚子的心事,劳动又苦,身体也在几天之内垮了,皮肤过敏,头晕,流鼻血,老师看着不忍心,就免了我的任务,让回家休息。所以那个星期六,我中午就回了家。半路上我碰见了骑车进城的二哥,二哥问我咋回来了,我告诉了他缘由;我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往城里去一下,然后匆匆忙忙地走了。柏油路上,没有其他人,也基本上没有车,我在老远的地方看见二哥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在这太阳底下、地广人稀的地方,问一问二哥,他到底有没有偷大嫂家的瓜籽儿。可他好像怕我一样,急不可待地走了。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交替着狐疑和绝望。
家里是母亲一个人;厨房里冷锅冷灶,显然中午母亲没有吃饭。学校里的伙食不好,我每次回家,不管生冷熟热的,见了能吃的东西就往嘴里塞。母亲从锅里给我拿出一串煮毛豆,说是早上就给我煮好了。我根本无心思吃。我急切的是想知道大嫂闹成什么样子了。母亲说:“她在等你爹来呢!”又一场大闹看来是避免不了的了。我和母亲在诚惶诚恐中等待,煎熬…….这期间,二嫂来过,但很快她又走了。其实她知道了家里闹的事,但她还是结婚不到一年的新媳妇,正如大家希望的一样,她避开了。如果不是碍于新媳妇必须的矜持,按照二嫂的性格,她会让大嫂吃不了抖着走。
父亲终于在一个周末来了。母亲抱着侥幸心理,没有告诉父亲,她想的是:也许大嫂会放过父亲。星期六的整个晚上,我不时地朝门口张望,心里都是七上八下地等待着、回避着大嫂从门里冲进来发疯的那一刻。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父亲一大早就去后面的菜园里干活。因为怕秋天的突然霜冻,父亲想把一些成熟茄子、辣椒摘下来,串起来晾干。他依然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我怕大嫂直接从菜园里就纠缠父亲,所以跑去看了几次。父亲一直在猫着腰干活。父亲的身材也肥胖,干活比较吃力,而我也刚学了朱自清的《背影》,借着家里的气氛和课文的语调,我也心生几分感慨。不过我的心里松了一些,以为大嫂真的就只是说说而已。
临近中午的时候,大嫂冲了进来。终究,我们没有躲过这场灾祸。我和母亲在厨房里做饭,大嫂进了院门,直接冲进了父亲住的上房里。母亲示意我不要理睬她,母女俩几乎是屏着呼吸继续着手里的活。大嫂没找到父亲,却不出来。
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我终于稳不住了。我问母亲:“她会不会砸我们的东西?”电视机在上房里放着,这是家里的宝贝,我挺担心。
母亲说:“你去看看!”
我撩起门帘,看见大嫂翘着二郎腿坐在炕上,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我迅速回来给母亲回报了情况,母亲就躲出去了,她大概想是:家里没人,大嫂没法闹?。家里的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尽管在慌乱中,我的意识告诉我要保护父亲。我去菜园里找父亲的时候,顺手从外面栓上了后院的门,免得大嫂再跟着冲出来。我几步冲到父亲跟前。他在拾掇辣秧子,我的样子让他吃了一惊。我没等他开口问怎么回事,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半分钟之内告诉了他事情的全部。
“你别进屋去了,”我连劝告带命令地说,“你去了,她肯定会撒泼!”
父亲说:“你不要害怕,慢慢说。”
我缓了缓气,又把刚才漏掉的细节补充给父亲。再求他不要进屋去。
父亲不像我们母女俩,他没有惧色,一边收拾地上的农具,一边安慰我不要害怕。父亲不听我的劝告,说得进去看看。我再做劝告的时候,父亲生了气,他反问我说:“她把人吃掉的不成?”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嫂给我的恐惧感是永久性的,它没有因为我年龄的增长而消退掉半点儿。我后来给许多人描述当时的场面,嘲笑我胆小的人占绝大多数。既是现在,尽管我口口声声称我摆脱了对她的恐惧感,但在知道我底细的人眼里,我在面对大嫂的表情之中仍有神散气弱的毛病。懂心理学的人给我解释说,我害怕大嫂的那根神经,被长年累月的恐惧感刺激得异常粗壮,到了一定的条件下,那根神经就接管了其他神经,从而让人在不自觉地表现出恐惧感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果真如此,我定要找个神经科大夫,让他(她)给我找出那个神经来,然后割断,抽掉,让我自在一些。
——我跟在父亲后面进了上房,大嫂仍巍然不动的坐着。等父亲脱掉手套,取下草帽时,大嫂冲着父亲喊了起来:
“怎么办,我的瓜籽儿让你小儿子偷了,你管不管?”大嫂在炕上坐了很久,把情绪酝酿成炸药一般,脖子里翻着青筋。
“他偷的时候你不挡着干啥?”父亲冷冷地,倒也平静。
“他偷的时候我没看见!”大嫂冲着父亲喊叫。
“哦?你没看见怎么知道是他偷的?”父亲说。
大嫂被问倒了,支吾半天说不出一二三来。但她的口气依然很硬,最后说:“我看他就不对,慌里慌张的,不是他是谁?”
“他是二十几岁的人了,”父亲说,“如果真是他的话,你去公安局告去,我不管国家法律会管他的。”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告!”大嫂好像是给父亲来送了面子似的。
这个时候,二哥进来了。他一进门,上手就给了大嫂一记耳光,问她:“我什么时候偷了你的瓜籽儿?你给我指出来!”二哥说着话,去拉大嫂。这是奶奶们早就给二哥出好的主意,让二哥把大嫂拉到大街上,让她当着众人的面说。大嫂当然不去,她经常把自己干的黑事情往白里说,有目击证人的事情她不会干。二哥拉大嫂的时候,正如我料想的一样,大嫂一把就抓住了电视机。我早有准备,扑过去挡住了电视机。再厉害也罢,毕竟是女人,大嫂抗不过二哥,被拉到院门外的大街上。大嫂挨了一顿拳打脚踢。父母没有出门,围观的人没有人出来阻止二哥。这场打斗中,大家的无动于衷体现了最朴素的民意,多少人看不惯我二哥的软弱,总算出了口气。
——写完了以上的一段,回头再一看,我遗憾的觉得自己也失去了保持客观的警惕,我以赞美的口气写下了这个战斗场面。我必须解释一下:战斗没有解决本来的事端,二哥偷没偷大嫂的瓜籽儿,至今都是个迷,底细只有二哥一个人知道,别人都还在迷局中。它的历史意义在于:此后,大嫂收敛了许多,虽然指桑骂槐的话很多,但她再不敢那么疯狗一样见谁咬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