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阳光,透过钻天杨绿莹莹的叶子,在一段宽阔的马路上撒下斑斑金光。树干笔直,又棵棵相似,俨然廊柱一样,贯穿了马路的始终。马路两旁是一排排的宿舍,门前一排八角花,正在五颜六色地开着。除了八角花,每排宿舍前面都有块菜地,萝卜露出了头,韭菜起苔又开了白花,有蝴蝶俯在花上,支棱着纱一样的翅膀。往里走,听见一阵电铃声之后,可以看见学生们从马路尽头的教室里喷涌出来。这是低年级的。我们已经初中毕业,要离开这个校园了。
离开校园时,我的心情是晴朗的。我往往容易忘记那些带来好心情的细节,所以不能细述离开时的情景。但是有一个重大的事件,却是想忘也忘记不了的,这就是:此后我上了高中,三哥回了家,我们因此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也许显得漫不经心,但它的结果却是深刻地伴着人终身。
相对地说,我们家在队上是有点书香之气的。女孩子去城里上高中,我是自二十几年前我姑妈之后的第一个,尽管有人说那些丧人志气的闲话,但只要自己愿意,家里很支持。这一点上,我佩服一字不识的母亲;外面的世界在她来说是混沌的,可她用一股坚韧清晰的力量支撑我上了几年高中,没有一句怨言。这和生我养我的恩情是同分量的。
三哥给我打了上高中的行李。我开学没几天,姑妈(已经于几年前从遥远的新疆转到离家近一点的一个城市)来信,叫三哥去她哪里,说是给找了份工作。姑妈是个十分顾家的人,我们和叔叔家两家人,每一个都受到过她的帮衬照顾,尤其是对叔叔,姑妈简直是他的一半儿肩膀。农村的孩子在大城市里能有份工作,那是天上掉陷儿饼的事情。所以,三哥一刻都不耽误地去了姑妈家。
二嫂依然和二哥冷着过,有时候她回娘家十天半月地不来。她一定是在娘家说了不少二哥的坏话,二哥在岳父岳母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所以二嫂不来他也不敢去叫。直等到二嫂娘家人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才把二嫂送来。二嫂娘家人也厉害,每次来都要在我父母跟前数落二哥的不好,我母亲护着自己的孩子,不搭他们的腔调;父亲不知道是给他们面子还是因为他自己的不满意,也随声附和着说二哥不好,吓得二哥不敢进门来。有一回来,二哥的岳父又扳着指头数二哥的不是,父亲陪着他,两个人越说越来劲,天都黑了,还说不完。屋里不见二哥,我想他又是不敢进门了。在这期间,母亲打发我到粮房里去找个什么东西。我推开紧闭的粮房门,拉开了电灯;电灯瓦数小,屋里仅仅是不绊脚的光亮。恰巧我要找的东西一下子找不到,我从门口一直找到屋里头。我先前交待过,粮房里是两格粮仓。为了防止老鼠上粮仓,屋墙和粮仓之间空开一尺来宽的狭道。我在息息嗦嗦翻东西的时候,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把压在胸中的气小心翼翼地呼出来。声音就来自粮仓背后。我觉得挺害怕,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搞明白是什么东西。我屏住呼吸,头探进狭道里去看。——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我看见的是二哥坐在那个狭隘里,朝着我摆手。他的意思是要我不要出声——
可怜我的二哥,他已经在狭道了藏了一个下午!我是在他岳父走了之后,才又进去告诉他可以出来了。二哥把肩膀一缩转身出来了,鼻孔里发出一股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呼气;两个肩膀上都沾满了土,二哥示意我给他拍掉,我就是在那会儿,再也禁不住了,眼泪直淌了下来。
二哥倘是有点硬气的话,那是混帐之气,骨气真谈不上有;这是与我们其他三个截然不同的。我自己的心胸,没有理想的那么宽大,宽宏大量常常做不到,但是,对二哥,我是真做到了。二哥在后来的若干年里,做了许多不适当的事情,我都一件一件原谅了他。鲁迅对阿Q的感叹是“哀其不幸,怒其不挣”。我这么说二哥,也是合适的。
高中在城里,离家远,我到周末才能回一次家,三哥在姑妈那儿上了班,二嫂经常回娘家住,那个秋天,家里多的时候就二哥和母亲两个人。人多的时候闹闹嚷嚷,人少的时候却也不能平静。一年的瓜籽儿收完,是庄稼人最喜庆的时候,瓜籽儿价好,每年各家的收入就指望着它。可是,大嫂家的两袋瓜籽儿丢了!听说是放在哪个屋里(大嫂家我从没进去过),晚上让人偷走了。这一事件惊动了全队的人,我也意外。不同的是我没象别人那么样真真假假地说可惜,因为大哥大嫂的为富不仁和骄横霸气,早让我对其恨之入骨,觉得这是上苍该给他们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