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搬出去以后,就做出了断绝关系、一世不再来往的姿态,侄子侄女也不让来。可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们俩每天上学都要路过我们家门口时,会禁不住地往里面张望,但决不踏进半步。他们不进来,母亲便也不予理睬,有时候她会伤心,说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了的孙子也是白眼狼。大哥倒是一两个月来一回,每次都是半夜三更的,喝醉了酒来。到现在为止,酒都是大哥的一件武器,只要喝上,就像拿了尚方宝剑一样,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说谁就说谁,想骂谁就骂谁。他那时来,就是对着母亲又哭又说,说娘老子把它精光光地撵了出去,他活得冤枉,亏心。他走后的后半夜,母亲常常是以泪洗面,我也不能再睡,直熬到天亮。
前年,母亲和我一起住过一阵子,她说他被大哥那疾风暴雨的拍门声吓出了毛病,一听到那种声音就尿裤子。母亲确实患有尿失禁的病,病由无从说起。现在年纪越来越大,病情越来越重,衣服上和屋子里有一股重重的味道,别人不愿意挨近她,她也为此很不好意思,所以她不出门,天天呆在自己的屋里。
不过,总体来说,那时候大哥大嫂的言行已经不能主宰全家人的情绪了,他闹过一次,我们最多就难过一两天,过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愁煞母亲的仍然是二哥。他的毛病的是晚上不回家,而且有的时候三更半夜他又出门去了。我们都担心他是不是在外面做什么坏事情,邻居们也有了些闲言碎语。母亲对儿子已经到了敬畏程度,她不敢问,更不告诉父亲,她的原则一直是能安省一会儿是一会儿。倒是我忍不住。有一天晚上,二哥在我睡的屋里烤火,我做完了作业都十一二点了,他还不去睡觉,我知道他又是等到凌晨一两点钟出去。我问他出去干什么,他即刻努着脖子骂我多管闲事。我也没问出什么来。
我们为二哥担心的同时,那个媒人又给二哥介绍了个对象,这让人欣喜,觉得有了解决问题的希望。就像我前面描述的一样,二哥按照家里的相亲程序,顺利地通过了“见面”、“看家里”、“换手(交换礼物)”等程序。如果其中没有什么曲折的话,那接下来就是订婚、结婚了。在婚姻大事上,父母做决定的痛快与否,是评判他们品性的标准之一,越痛快越会受到人尊敬。然而,我们遇到了麻烦。二哥的“换手”程序之后,媒人在我们家和对方家来回几次,都没有把订婚的日期定下来。后来那媒人来的就不那么勤了,父母亲察觉到了异常,怀疑是给媒人的礼物薄了。于是,在好不容易等到他再来的时候,母亲又给他补送了一块毛毯,是很重的礼物了。本以为如此一来,事情的进展会快一些,但大家的期望在媒人的来回穿梭中渐渐落空,女方家不给订婚的日期。但也没说就此结束的话。我们家就陷入的无限期的等待中。
规矩人家,子女的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给操心督办的,分摊到本人头上的分量其实并不那么重,二哥也没有什么为此感到痛苦的症状,他和大家一样,在等待中一天天过。
我们有个街坊婶婶,她家的亲戚正好就是二哥那对象家的邻居,有一天从她那里传来一句话,说那姑娘的父母亲同意,而她本身不同意这门亲事。这让人感到十分失望,大家的心都凉下半截来。
不知道二哥的心情怎样,反正我的心情是糟糕头顶的了。我本来想:二哥赶紧结婚以后,可以解放一下,不用再给他洗衣服、收拾屋子、和冬天烧炕了。哪知越着急越有麻烦事情。我怀疑二哥任性狭隘的本性让那姑娘一眼就看穿了。
就在三四个月之内,几个和二哥同龄的人相继地结了婚,这越发显出二哥的寒碜来。父母决定不再等下去而另做打算的时候,事情却有了转机。媒人捎了个可以订婚的喜讯来。
订婚就说明这事十之八九的成了。这项仪式里,主要是男方家按照女方家的要求,送彩礼、衣物等。这我父母早有准备。家里又忙了两三天,做好了乡俗里要求的花卷、油饼等馍馍若干数,也请好了客人。
那是个晴朗的天气,清早的万丈霞光,把屋里映的红堂堂的,家里更加增添一份喜庆之气。二哥怎么去人家的,家里的客人怎么举杯庆祝的我都不知道。因为我跟平常一样上学去了。我那段时间正和我的同桌闹得不可开交。同桌是一黄姓男生,老师为了保持课堂纪律,非要男女生搭配着坐,我们就是被老师硬性绑在一起的。我们是属于互相看不上眼的那种,所以矛盾比一般的男女生多。我们俩除了严厉地监视着对方不许超过书桌中间那条“三八”线以外,主要的问题在于:他坐在靠外一排,我从外面回到座位的时候,他必须站起来我才能进去,但是他偏不站起来;我要硬闯,他便百般阻拦;我要从座位上出来,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体力上,女生从来都对抗不过男生。所以我不到非要进出不可的时候,我就坐在位置上不动,一坐一个上午或者下午,课间不去活动也不去厕所。
尽管受到如此不堪的“折磨”,我从来都没想起过要向老师告状;有女同学实在看不下去,提醒过我,但我一直视自己为正人君子一类的人,认为这种背后做手脚的行为会有失“身份”。我把如此遭遇归结为命运不济的范畴,让自己得到些许的安慰。
言归正传。
我在学校里闷闷不乐了一天,放学的时候突然想起是二哥订婚的日子,想着家里喜气洋洋的场面和那么多好吃的,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把车子骑得飞快。
到家的时候,客人们大部分散去了,吃过饭菜的现场还保留着。只几个婶婶嫂子的和母亲一起坐在炕上;母亲眼无神色,其他人也面色凝重;气氛很不合常理。我感到神经仿佛被一下子拉紧了似的。二哥不在家里,我不敢当场就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当时的气氛,好像收拾碗筷这一件事做来比较合适,我放下书包就开始做了。
等到了晚上,我去奶奶那儿问到了那天发生的事情。说二哥的对象打开二哥送来的礼物一看,少了给她父母的衣服,顿时当众大发雷霆,骂我们家小气、不守信用。二哥也傻了眼,本来母亲已经准备好了的啊?他道歉说是漏拿了,过后给补送过来。没想那姑娘指着二哥的脑门,让他立刻就回来取。二哥没法,真的就回来了。果真是母亲忘了放进包袱里去。二哥拿了又赶紧赶着送过去。
据说当时在家喝酒吃饭的客人们,都被二哥这一“倒回来”震惊了。风俗上讲,这是不吉利的事。大家都说这人家太过份了,再怎么生气也要熬过订婚的当天再说。母亲的心事更重,她除了内疚自己的过失之外,也觉得这姑娘太厉害;一个大嫂就够她受了,这要是再来一个猛的,可怎么办啊?
因了这件事情,大家都没心情吃或者不好意思吃了,酒席很快散了,我们自家的人更是难以下咽,五月份的天,几大盆油饼在两天之内就发霉长了毛,母亲还舍不得扔,就一张张地摊开来,晾在桌子上,案板上,灶台上,到处都是。
愁归愁,我母亲绝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推行一件事情发展。虽然她背后怨道过二哥,说他眼头低,不知道挑一下,别人给介绍哪个他就答应哪个;但她的心里,把这件事情交给二哥定夺。至于结果如何,她完全指靠运气。
二哥的天性里没有霸气,人云亦云是他的特质,他不会有个人喜好的主张。婚姻大事整个过程,好像是个有套路的戏,二哥只管一折一折往下唱,至于对方的态度、神色他也许根本就没有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