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奔波的父亲已经年过半百,经过几年总算把儿女的心思看清楚了。大哥要分家,二哥就是等着娶媳妇的年龄,三哥的个子也紧逼着二哥长,女儿不算数也得吃喝上学。父亲不在家时母亲一个叹气,父亲回家就变成两个人叹气了。
不是我的父母亲爱好叹气,养儿子多的人家都为年年看涨的彩礼行情发愁;甚至有人说过“不是养了个儿子,而是养了个祸害”这种话。有女儿的人家却是沾沾自喜,大等着女儿出嫁时赚一笔。实话说,我的愁苦和担心并不亚于父母,总觉得有一股阴森森的气氛在我的周围,我担心我会被黑暗中跳出的恶魔吞噬。
那时的婚姻还涉及不到爱情这个层面,男方家经济条件过得去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我邻居家的一个姐姐出嫁,竟是因为看准男方家崭新的架子车、壮实的驴子这种条件。有的人家实在给儿子出不了彩礼钱,就用自己的女儿给儿子换媳妇;这样的换头亲有一阵子很风行。可换头亲的人家没有哪家有好结果的,要不是女儿回来告状,就是儿媳妇回娘家不来。我对世事了解还在半懂不懂的状态,没有人给我提起过什么,但我总觉得我们的兄妹关系中暗合了某种条件,所以整日的担心。
灰色的生活氛围,加上大嫂带给的各种精神压力,我有了严重的自卑心理,我觉得在我们那个地方我是无法生存下去了。但又不敢去死。脑袋里一阵空白,一阵迷乱地交替着。
出了我家后门,穿过一块地,有一处房屋的痕迹。主人家搬迁,拆走了木料,残留下四周又高又厚的土墙。难以想象这几道残墙那时竟然像个朋友一样在我的生活中存在。我在挨了骂,受了气之后,就去那里,爬上墙,向远处瞭望。庄稼收了,树叶也落了,翻过的地晒成灰白色,四处都是苍凉的景象。我并不四下张望,而是总朝着一个方向;那里不仅是我父亲回来的地方,我知道,还是一个能去远方的地方。有一条南北方向的柏油公路从那里经过,偶有火柴盒那么大的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我想象着摆脱家里的纷争烦恼,沿那条路到一个极远极远的地方去,去读书或者周游世界。外面的世界象一副风景画一样诱惑我,我也仿佛失去了自控能力,让思想由马行疆。我坦白承认,那时候的想象确实让我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我要考大学离开家!我说惊人是没有夸张成分的,在我们那个几千人口的村子里,那时没有一个能考上大学的,敢想的人也一定不多。想定注意之后,我感觉心里有了劲;但我也清楚,自己所处环境容不下这种不安分的想法,我只能把它偷偷地放在心里。
而此时,大哥和大嫂在积极地酝酿着分家的时机。一天傍晚,我出去了。可能就是喂猪或者上厕所这种习以为常的事情,时间不是很长。回来家里就发生了事情。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回来了,满身酒气,正气势汹汹地坐在我们屋的炕沿上,母亲半靠在窗户边的炕沿上撩起衣襟擦眼泪,她已经哭出了声,边哭边说着什么。还没有听母亲结结巴巴说完一句话,大哥就一声呵斥截断了她。母亲更伤心,以至于后来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衣襟捂住脸哭。母亲像个干了错事的孩子,大哥就像义正词严教育这个“孩子”的父亲。不知道二哥和三哥是不在还是缩在了什么地方,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景好像闹嚷嚷的,又好像旁若无人。灯光昏暗,门大开着。外面有呜呜的风穿过漆黑的夜。我没有哭,但觉得呼吸困难,喉头紧缩;还觉得一种孤独感在我心里,一种屈辱感在母亲的哭声里。
好不容易——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大哥终于“教育”完了不让他称心的母亲,抬身走了。母亲止住了哭声。呆呆地盯着地面看了一阵子,她突然站起来正了一下眼泪浸湿的衣襟,抹下袖口,大步的走了出去。母亲的这一举动吓坏了我,我的警觉神经已经被自杀这个概念训练得异常灵敏,但凡有什么异样,我总会想到那里去;更何况出了今天这种母亲自己也未曾料想到的事情。母亲出了大门,我赶紧跑去追上她,拉着胳膊不让她走。母亲甩开胳膊执意要走,我就拼着劲一边拉她一边问她要去哪里。
我被吓哭了,母亲才松下劲来。她安慰地给我说她去找我父亲,让我进屋去。事情总算没有我想那么可怕的,但是我仍然担心得要命:父亲的工作单位在五十多公里远的地方,夜这么黑,公路上早就没有了车,母亲没出过门也不知道方向,她怎么去找啊?我不能放开她,但又不知道怎么劝说她。紧急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村上比较有威望的叔叔,我想他劝我母亲肯定有效。刚好我们也就到了他家的门口。
母亲终于在当天夜里被劝住了。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大哥大嫂他们已经灭了灯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