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轻纱似梦,恰使风拂玉树。唯三千青丝如墨,一身白衣胜雪。半片面纱,遮了玉颜;秀眉美目,独含了凝霜。
衣袂飘飘,发带冉冉,仿佛笼了寒烟薄雾。她自天上而来,踏着月光而下。步履生花,落地,是一朵还结着冰霜的雪莲。
“少祭祀!”众人惊诧中,纷纷起身,弯腰伏出恭敬的幅度。主持的长老也将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低头向少女示意。
“少祭祀于此……”都吉特略微抬头,身子跟着昂了起来,“所谓何来?”
少女双手轻抬,众人这才免了礼数,直起身子。她路过都吉特的身边,不尝看他一眼,径直向忏天走去。
都吉特脸上的笑容,凝滞得很是尴尬,他脸颊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
“少祭祀!”他陡然把声音提高了一倍,“敢问少祭祀,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慢慢地转过了自己的身子。
“我是今夜的胜者,我有权……”
“族中没有人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情。不论何时?何地?”她的语气从来都只是淡淡的,但她的话却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仪。
都吉特愤怒地看向长老,长老的眉头耸了耸,无奈的点了点头。所谓的任何人任何事,还是有例外的。
都吉特暗恨,攥紧了拳头。但出于理智的判断,愤怒是最无用功的作为。他暂时憋住这口气,阴沉沉地说道:“都吉特也不敢要求少祭祀为我做什么事情。我只是想和这位忏天兄弟……”
“他于族中的地位,在我之上!”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既然你不敢要求我做什么,你口中的这位忏天兄弟,地位比我还高,你就更不可以要求他做什么了。
“少祭祀!”,都吉特咬牙切齿,眼睛微凸“这种玩笑,并不值得开吧!”
少女并不理会,以自身的行动,做出了最直接的说明。洁白的裙摆,轻轻地拂过,她屈膝向忏天下跪。
忏天瞪大了眼睛,以他的心性,也止不住心头的跳动。少女的动作,简洁了当得超乎了他的反应。他赶忙下蹲,赶在少女的前面,接住了她的双手。
月光拂照,忏天看到少女长长的睫毛,在微微地颤抖。她体表的温度,隔着一层纱衣,依旧清晰地透入他的掌心,他居然有种不愿意再放手的冲动。
是你吗?他不禁对自己已确认过无数遍了的答案,又产生了怀疑。无法说明是喜是悲的激动,令他的肺部感受到无法呼吸的酸痛,他的心脏在超出承受范围的狂跳。
旁观的众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那是尊贵的少祭祀啊!她怎么能向人下跪?她是纯洁的!她是高傲的!她是神的代言!她是部族的象征!
在他们的第一反应中,已自动忽略了少祭祀跪拜的,乃是被他们公认的一个废物。他们首先无法接受的,是少祭祀向人下跪这件事本身。但既然少祭祀都已经跪了下去,他们又如何能站立着?几乎是出自本能的,也在第一时间跟着跪拜了下去。
众民皆跪!
唯独霍巴扶着叶峰,主持长老,还有都吉特,站在场上。都吉特的舌尖****到咸涩的味道,用力地抵住上颚,嘴角两边的肌肉紧紧地牵扯着鼻翼。
“风若言!你不要欺人太甚!”他的手上又出现了那柄黑色的夜刃。
众人又是一惊,笃重蛊术的苗人把名字都当作禁忌,称呼别人一般都不会把全名挂在嘴边。如少祭祀这样尊贵的人物,名字甚至都不为人所知。都吉特因为是王族,所以有机会阅览全族人的名册,但也不该直呼其名,这是最大的不敬!更何况是当着全族人的面,把少祭祀的名字公之于众。
“今日你若想动他,就先问过我。”少祭祀终于回头,袖摆间,场中的火焰低伏。
都吉特一个激灵,恍若被一阵凛冽的寒风,生生刮过他的肋骨,脊柱。
“跟我走。”少祭祀反手握住忏天的手。
皓月当空,双眸粲粲如星。
出神的刹那,身体不知觉间变得轻盈。忏天低头看到惶惶不知所措的众民,伏在自己的脚下,一张张脸庞都变得模糊起来,遂如蝼蚁般大小。
清瘦的手指,冰冷而生疏的僵硬;掌心滑腻柔和,是女孩儿独有的稚嫩娇羞。
明月朗朗,少女干净的像一片雪花。忏天甚至寻不见她身后留下的影子。
“你相信这个世界,有神的存在吗?”峰顶崖边,山风吹拂她的秀发。
“嗯?”忏天为少女的疑问所疑惑。涧底那条灵溪,静默地流过。些许波澜,荡起三两片月光,或许盖过了几颗露出河床的黑色石头。
华夏大地,自古就有禹皇定水分九州的传说。诸天神祇,更是浩如星辰,不计其数。其间关系,又纷繁复杂,根本难以编书成册。可能就是这样的原因,导致了许多神话的失传。即便流传到现在的,也有各种版本,很难追溯其真正的源头。
这世上是否真的有神存在?至少在这纷乱的世代,忏天没有看到过他们的半个影子,,没有听到关于他们的,新的传说。而人们似乎也像失忆了一样,将他们渐渐淡忘出了自己的世界。
或许有吧。少女提出的,是个小女孩一样纯真的问题,忏天很想这样回答她,但当他看到她的眼睛,那双远比星空澄澈的眸子,他就再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我相信!”她没有说得很用力,她也不用说得很用力,忏天绝对相信她的认真,有一种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的感念。
但毕竟是太过久远的事情,好像他们遗忘了他们的信众,他们的信众也遗忘了他们。在这样的世代里,神是最不切实际的所谓,连弱者都不祈望的存在。
她清丽的背影,太过柔弱。站在那里,如一朵独放的百花,在风中摇曳。忏天揪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莫名的痛。
“你听说过伏羲和女娲的传说吗?”
苗族隐秘,但女娲和伏羲的传说却并不隐秘,是在整个九州都流传很广的故事。何况,忏天在苗族待的时间也不算短了。
这是个不需要问的问题,忏天不料她居然会想铃铃一样问这样的问题。
就像听到了新鲜事的小妹妹,很开心的向告诉比她大的哥哥。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哥哥比她大得多,可能在比她还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但这种时候,做哥哥的往往还会佯装不知。在听完之后,还露出惊讶的表情,赞许妹妹的厉害,从而满足妹妹内心的期许。忏天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相传女娲和伏羲本是一对兄妹,”忏天似乎从她的言语里听出了一丝喜悦的感情,“但天地初生,没有其他的人,他们又互相爱慕着对方,于是他们就请问苍天,‘上天啊,如果你同意我们在一起的话,就将天上的云彩聚合在一起,不再离散;如果你不愿我们在一起,请把天上的云彩驱散,从此我们兄妹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再不相见!’他们朝天拜了三拜,结果天上的两片云彩真的聚合在了一起,于是他们就结为了夫妻,再不分离。”
“女娲娘娘,她真的很伟大。她第一天造鸡,第二天造狗,第三天造猪,第四天造羊,第五,第六天,分别造了马和牛,第七天创造了人类。人类蒙昧,开始的时候还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女娲便教导他们如何生火,造衣,建房,渐渐走向了文明。”她讲得并不如何动听,但她的声音,让人仿佛亲眼看到了女娲造物育人的那个过程,“后来,天柱断折,天地崩溃,洪水淹没了大地,妖魔肆虐,世间大乱。女娲以大神通,从天之涯海之角凝练五彩神石,补青天,战邪魔,最后安治了天下,也耗尽了所有的心血。”
“女娲造物补天,所以才有了我们现在的世界。”忏天淡淡地补了一句。
“准确来说,是我们的世界。”她轻轻地取下了面纱。
一瞬间的窒息,那是绝美的容颜,是无法用凡间的词汇去形容的美丽。不施粉黛,不事雕琢,她是洞中冰,她是天上雪,她在风中遗世独立的回眸,又如繁花似锦地盛开。
月夜星光,风,卷了云裳。少年失了言语,哽咽了神伤。
“不是她!不是她!”他的手在无力的颤抖,眼前红黑相间。他不确定自己的眼泪,是否已在那一夜流干。此刻,他真想躺在地上,再撕心裂肺的呐喊。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在支撑着自己,不被风吹着倒下。
夜风,呼啸着,穿过漆黑的山涧。
隔了许久,“你们的世界?”忏天吐出一口白气,尽量保持了问话该有的好奇。
少女看着他,看了好久,“这个,被你们称作华夏的世界,在我们的故乡,叫做人间界。”
忏天的眉头微皱,“也就是传说中相对于神、魔的凡间。”
“世间万千,不只这一个位面,但位面之间,本身是平等,只是因为位面中生灵的强弱,才有了上下之分。”少女的目光转向了浩渺的星空,“神、魔相对,人间界位于中间位置,另外还有妖、鬼、异、灵,四大位面。我们苗族的祖先,就来自其中的灵界。”
忏天沉默,寥寥几句言语,包含了太多的信息。
“所以你相信有神的存在,那么,传说中魔、妖、鬼,也都是确实存在的。”
人往往会将传说和现实区分的很开,尽管很多时候人对传说的耳熟能详,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现实生活的理解。而事实上,传说和现实,也就只有一墙之隔。明明是隔着一层薄膜,看到过影子,但当藩篱被打破,还是会需要一段时间去接受,就像去接受的是一件从未接触过的陌生事物。
“为了保持平衡,位面和位面之间都留存着,也许是造物主设下的封印,即便是神魔也无法破坏。但凡事都有意外……”少女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万年前,一场波及神、人、魔、妖、鬼、异、灵七个位面的灭世大战,打通了各个位面之间的通道,因为正处于中间的特殊位置,人间界成为了那场大战的主战场。我们苗族,便是在那时候来到人间界的。”
“后来,人间界崛起了七个至强的大能,经过七场历时百年的旷世大战,终于平息了战争,并重新封印了与其他六个位面之间的通道。我们当时的先祖,悲悯人间苍生疾苦,便率领族人留在了人间,济民于世,重修破碎的世界,所做的,与我们传说中的女娲母神,不应而合。关于女娲母神的传说,也是因此流传在了华夏各地。”
“那位先祖的后代,就是现在的王族,而你,铃铃,大祭司,传承的是女娲母神的血脉。”忏天沉吟。
少年惊人的分析能力,并没有引起少女的惊讶,就好像她一直都知道的一样,她点了点头,“女娲母神的力量,一脉相传,我和玲玲,就是这一代的女娲后人。”螓首微颔,胸口隐约闪烁着淡淡的荧光。
女娲后人,为什么会是如此悲伤的一个名词。
“女娲母神的力量,是强大的,但获得这股力量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女娲后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谁也逃不脱的……”如高远的琴音,忽然断了亘古的琴弦。月光下的一口深潭,四面围绕着岩壁,从突出的石柱上落下了一滴清水,“咚”,坠入镜面般光滑的谭中。
“每一代女娲后人,都会为族人,为苍生而死,这是我们的宿命。”所以在族中没任何人可以命令她做任何事,她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了为族人去死,还有什么是比死更伟大的献身。
“这一代的女娲后人会是我,也只能会是我!”若言兀自点了点头,她看向忏天,眼中饱含了从未有过的深情,“在我这一代,会出现一个预言之子,他会改变整个苗族的命运,带我们走向全新的未来。祖祖辈辈都对故乡怀着思念,但我从小就长在这里,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故乡,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只希望,你能照顾好我的妹妹,让女娲族的命运到我这里断绝!”她回过了头去,“我相信,真的有神。”
“哒”,像是雨水,一点冰凉溅在他的脸上。他伸手触碰,化开了温热,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宿命?又是宿命!既是宿命的束缚,为何不去抗争!人生于世,既非天造,又为何要为所谓的命运去死!如果你有看透命运的能力,为什么不尝试着去改写?如果注定要在最后死去,为什么不选择在挑战天道的过程中,轰轰烈烈的死去?
他的拳头攥紧了愤怒与恨意。
风,吹过苍凉的音符;少女手中的笙簧,奏出古老的曲意。
有过不甘,有过抗争,而后无奈,而后默默地承受。
他抬头看向天空中的那一轮月,或许是离得近了,看上去更圆,更大,也更亮,然而,它依旧冰冷,没有一点温度。
“命运之轮,已经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