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摇摇晃晃,终于停了下来。地面的土路已经铺上了厚实的青砖,幕布下沿的缝隙,透着些许的光,来来回回,停了几只裹了铁甲的马蹄,几双穿着军靴的脚。
能听到低声细语的悉索声,该是在城门口进行着过关交接。
当车马再次动起来的时候,透过幕布的光先是暗了一下,好像经过一个隧道,能感到头顶上的压迫感。随后又亮了起来,人声也响了起来,仿佛进入了闹市区。
嘈杂热闹的让人一时都无法接受,不过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认真去听听这楚国的方言,以及楚国百姓的日常,鼎沸的人声又渐渐的冷却,离他们远去了。
“驭!”驾车人勒紧僵绳,牵住马匹,车子惯性地又往前行进了一段,再次停了下来。
这回是到地方了,忏天心中暗道。
果然,幕布被掀开,几个当兵的打开囚车,粗鲁的把他们一个个从车上拽了下去。
坐了一路的车,腿都有些发软,站到地上虚晃的,不真实的感觉。又是晌午的时候,这太阳光刺着人的眼睛,根本无法适应。
从指缝间晃动的光芒中,看到一扇黑色铁门上铸着的一只凶恶异兽。旋即被拖拽进了面前这幢建筑笼罩下来的阴影当中。
明暗交替,眼睛看到是一片模糊的血红,睁眼眨眼的间隙,仿佛看到一条条细密的神经。
心脏的跳动蓦然间滞缓了片刻,诡异的预感!
忏天抬起头,看到一块高高悬挂着的铁质匾额。光秃秃的写着“天牢”二字,干瘦冷硬的,上了黑漆,裱了红框,透出肃杀的血气。还有一点照在身上的阳光,忽然也失去了该有的温度。
他眉头紧了紧,回头轻声提醒了两个丫头一句,“你们跟紧我!”背上就狠狠地吃了一鞭,随即被人用力地推了一把。
一脚跨进那道高高的门槛,漆黑一片的世界,迎面一阵刺骨的阴风,像从地狱的最深处吹出来的。人就如同走进了冰窖,一个激灵,就再也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烂,好像尸臭的霉味儿,刺鼻的。还有稻草,木屑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活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材。
深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声尖锐的呼啸,摩擦着人的头皮,发出叫人灵魂发麻的颤音。简直像是有从九幽黄泉爬上来的怪物被释放了出来。声音若即若离的,仿佛会在任何一个瞬间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的旁边。脖颈上缠绕着一丝丝莫名的凉意。
“呼”忽然出现了昏暗的火光,一盏破旧的油灯被点了起来。
驼背的黑影被映在墙上,拉得又长又大。一张突然出现在面前,如蝙蝠一样的怪脸!
少男少女无一不惊呼出声。忏天拉着玲玲和蓝蓝的手,把她们两个护在自己的身后。两只手都是同样地冰凉,他下意识地又握紧了一点。
似乎是看不真切,蝙蝠脸的狱卒,把油灯举到了自己的面前。昏暗发黄的灯光,把他的脸晃得更加犹如恶鬼。
他眯缝着眼睛,没有眉毛,没有睫毛,两条淡到看不出的眼线上,都沾满了眼屎,严丝合缝的,也许根本就睁不开。
鼻孔朝着天,鼻梁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深深地凹陷了进去。鼻子上打皱的皮肤,收缩着,起了更深的褶子。他好像在分辨着眼前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同气味。
忽然间,咧嘴一笑,嘴角的沟壑叠起了好几层,他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獠牙,三角形的牙尖切入深紫色的嘴唇里,牙缝里塞满了发黑的肉碎。
“男的你们带下去,女的跟我来。”他的声带像被毛糙的片子一遍遍的刮过,他的笑简直像午夜鬼哭。
“你们那些小花样瞒不过我的,都主动点,省了我把你们一个个扒光的活!”他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牙齿的缝隙里流下一条条的血,他脸上的笑容愈加是毛骨悚然的景象。
“嘶啦!”也不见他如何动手,站在玲玲旁边的一个少年,身上的衣服瞬间就被撕成了碎片。“啊!”一声惊呼,露出了稚嫩的身体,少年蹲倒在地上,紧紧地环抱住自己的身体,低低地发出了女孩的哭腔。
“咯咯咯......”一阵阵阴冷的笑声,犹如一扇老旧的木门被咯吱咯吱的打开,“你们要想玩儿,我倒也不介意,再一个一个的验来。”他故意把油灯照在地上那少女的头顶。
有了先验之例,哪还有人敢不相信他的话,没有任何的言语,少男少女在犹豫踌躇了片刻之后,还是默默地分开,站成了两排。
任何无意义的抗争,其结果只会造成无意义的损失。就眼下的情况看来,照他们的话去做,才应该是明智的选择。
他们大费周章的把自己这些人抓到这里来,目的肯定不是为了杀死他们。若他们想要对自己这些人做什么,也根本不需要提什么要求,他们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忏天料定他们暂时,是不会对自己这些人不利的。所以对于他们提出的要求,现在只有听从,也只能听从,才可以见机行事。
他神色凝重,轻轻的拍了拍玲玲和蓝蓝的手,心中像绑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头。他在这里放手,将她们推向未知凶险的境地。他不敢回头去看她们充满不安与恐惧的眼睛。他不能对她们做出多一句话的提醒,那狱卒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不能引起他过多不必要的注意。他只能一遍遍说服自己,玲玲和蓝蓝都是有修为在身的,关键时候会有自保的能力。但这种他自己明白有多少意义的劝慰,沉积在心中,只变成了无用的哀叹。他不会怨妇一样的抱怨世道的不公,现实本就是如此残酷的,对与他站在一起的这些少年都是一样的,但他实在厌恶自己的无力,竟把希望寄托于也许可能的幻想。
火光如它突然出现那样,又突然的熄灭。黑暗再次笼罩,却再没有人敢出声。分道而行,少女们的脚步越来越弱,抽噎,低声回旋,却挥之不去。
摸黑前行,地势在下沉,越往下走,阴气越重,呼出一口气,听到冰渣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啪啪啪!”鞭子抽打在肉上的声音,昏黄的油灯忽然又亮了起来。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回廊式的平台上。血肉模糊的人,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像一坨坨臭掉了的烂肉。
一个扒光了衣服的男人,被绑在十字型的木架上。生着倒刺的铁链,扣入了他的手腕和脚踝。血污在他身上凝结了厚厚的一层,新鲜的血液又从上面汩汩的流淌而过。
“啪啪啪!”,赤膊着上身的狱卒,流满了汗液,两三个人交替着从浸泡的盐水中抽出厚实的皮鞭,兴奋地在那男人的身上鞭挞出一条条翻开血肉的伤痕。
男人已没了呻吟,只是皮肉下的神经在条件反射地抽搐。
“嘿!”灯光暗灭之前,那几个狱卒忽然回过头,冲着忏天这群少年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黑漆漆的牙齿上,不知道沾了什么。
继续往下,又是一个平台,火光未亮起之前,就闻到一股皮肉焦臭的味道。
中间立了一根烧得通红的铜柱,顶住了上头的石板,底部一圈开了四个风门,两个狱卒正往里面不断送着木炭。
热浪扑面,烤的人晕乎乎的,站的稍微前面一点,头发都很快干枯卷缩了起来。
另两个狱卒押着一个浑身脱的精光的男人。一个反剪他的双手,一个强行按住他的头。“哧哧哧”,皮肉瞬间黏在了铜柱上,白烟一蓬蓬地蒸出来,“啊!”,缭绕着惨绝人寰的凄厉。
火光吹熄的刹那,忏天听到了身后的哭声。
再下去一层,脚踩在地上软软的,忏天心中有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走前面的,有人不小心踏了个空,“吧唧”,像挤进了肉堆里。赶紧站起身来,但脚下太滑,“吧唧”,又摔倒,“吧唧”,“吧唧”。
数次之后,当灯火照亮他的人,身上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头上顶着几只粘连着血肉的鼻子,手指插进了几片叠在一起的人耳。
被割下的鼻子,耳朵,堆砌在他们的面前,犹如一座小山。旁边的一个狱卒,呸的吐出一口浓痰,将手里一根还在蠕动的舌头,随意的丢到这座肉山。
“吧唧”,“吧唧”,不可避免的慌乱,不可避免的推推搡搡,脚下不知又踩到了什么圆球一样的东西,挤出黑白相间的流状质。
“人眼珠子!”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呕!”干呕连成了一片。
没有人的面色能那么快的恢复血气,但,“叮叮当当”,第四层那仿佛能钻透毛孔的声音,已经从下面传了上来。
锤子一锤锤的敲落在钉子上,钉子一钉钉地钉落在每一块骨头,每一寸骨节上。
“咔嚓咔嚓”,脚下一声声的脆响,地面上铺满了银灰色的骨骸,臂骨,胸腔,脊柱,膝盖,脚趾,头颅,触目惊心!
有几个人是一步步走完这条路的。那声音如蛆附骨,还在脑后,全身两百零六块骨头,仿佛从每一个关节的地方,生出了无数条细密的裂纹,身体像被捏碎了的剧痛。
“嘀......”有液体聚拢在顶部突起的地方,“......哒”,粘稠的拉成丝线,滴落在忏天的脚背。他的脚底贴合着水面,稍稍再用力,就会踏破水坑,但这一脚,他踩不下去。
血,混杂着腥味儿,囚室故意抹了黄土的墙壁,好似坟墓一般,散不开死人的气息。
血淋淋的经络,面条一样挂在铁黑色的刑具上;一张张活剥下来的人皮,衣服似的晾晒开来。
无数的冤魂,厉魄,纠缠在这座活生生的地狱。仿佛看到一张张狰狞的脸面,扭曲的五官,血从七窍中飙溅。头发被一阵阵的吹开,好似一只只无形的魂魄,撞进他的胸口,透体而过,带走了一切可以开心起来的记忆和情绪。
烈焰,在熊熊的燃烧,整个第七层被烧得通红,笼罩着看不清轮廓的蒸汽。狱卒手里握了一根加长加大的漏勺,间或拨动,划开一两道烟雾,从一口煮沸的大锅里,捞出一堆两堆白森森的骨头,肉都炀在了汤里。
第八层,突然间,又像掉回到了冰窖,极寒的风,呼呼地吹着。从炼狱里刚走出来的凉爽,瞬间转化为十指关节要被冻掉的剧痛,一不小心,胸口的皮肤就和衣服粘在了一起。不经意的抬手,却接触到刀刃般的锋锐,手指被割出一条血线。是冻了多年的寒冰,忏天抬眼,从暗处隐约看到被封在冰块当中的人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忏天已经走在了队伍的最前头。原本走在前面的人,一个个倒下了,跟在他后面的人,不知还剩下多少。有人无意间抓着了他的衣角,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的死死地攥着,忏天能感受到他身体明显的颤抖。这种不对自己负责的盲目依赖,他能够理解,却无法接受。
最后,抓着他的那个人也终于倒下了。无尽黑暗中的孤寂无声,最可怕的,一个人游荡在不知目的地的,或者根本就没有目的地的漫长旅途当中。除了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就只能听到没有颜色,没有味道的风声。
心跳,呼吸,被无限的放大。和风一起,不断地回响在耳边,脑中,乃至神经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所有的一切,又都会随风远去。最后的知觉会在这周而复始到几乎一成不变的黑暗,无尽的黑暗中一点点的丧失。
从开始到结束,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
肉体上的折磨,是有形的,感觉得到疼痛的;无形的折磨,却像流水一样,慢慢地渗透到精神的深处,那是在感受得到的时候已经无法逆转了的破坏。人会被自己逼疯,然后彻底的崩溃。
忏天一步步的向前,他的意志还清醒着,通过把注意力转移,集中到感受地表那略微一点的,倾斜角度的变化上。
还在往下走,还没有到尽头。这条路要通向地心?还是地狱!
“咔嚓!”锁钥打开了最后的铁门,门后关押的是鬼怪?还是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