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大头再世
话说桃笙回去小产,寅日常自有仆人照料,又不愁柴米,便安心作画写诗,偶尔出游访友,日子倒过的闲暇。我与那阿黄自是日夜相伴,渐渐心通。那阿黄与我每每嬉戏,见有人来,便将我吞入口中,待人走后方吐出来。但凡我遭遇变故,那阿黄便四处寻虫,将那些同类踩于脚底,等我附魂。众人虽是奇怪,只叹此狗有食虫之癖,也不做过问。细算下来,自第一次附魂至今,也反复十八,又念及黄蜂照会,投胎不过百次,这才数月,便损耗近两成。因想着寅的劫数未尽,也分外小心,轻易不走险路。即如此,至冬月,天气奇寒,亦冻死数回,自此更是谨慎。
越明年,新树俱芽,桃花满坞,过端午,一池荷花正舞。那李经派人请寅过府作画,过数日半夜,听两个仆人暗议,张三道:“这唐伯虎,空有诗才,为人吝啬得很,虽你我月俸由王公子垫付,这平日打赏却一概没有,平白较常人家少了资费。”李四道:“说的是,我看他今日未得回来,不如进其书房找些画册,也能换些钱使。”二人恶由心生,一拍即合,随即潜入书房翻寻。我听得分明,忙至院外引那阿黄狂吠,那厮心虚,拔脚出来,我未及避让,便生生踩死。正要找阿黄重寻生机,那畜生不知何故躲得远远的,不肯近前。我心中纳闷,不想半途飞来一只大虫,却是黄蜂。我当与寅有关,不免紧张问道:“蜂帅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那黄蜂笑道:“你今日不忙附体,随我去见一故交。”我心中疑惑,便随它而去。一路风趁电驰,不知越过多少城池山水,却于第二日子时在一座小城前停下,但见城口刻“容城”二字。我端的一惊,忽想起在地府黄蜂曾容我选投胎之所,曾有一处便是容城。那黄蜂知我心思,也不言语,继续领我前行,过学宫往东,便听一四合大院内有婴儿啼哭。飞去一看,却见一妇人窗下捣衣,杵声如雷。
那黄蜂道:“又是此妖妇作祟,待我戏她一弄。”言罢,俯身下去在妇人耳间盘旋。那妇人忽见一只硕大的黄蜂近前,唬得叫出声来,四处躲藏,又将衣盆打翻,不能去捡,忙溜进隔壁厢房,不敢出来。
我疑问道:“这妇人是谁,为何深夜洗衣?这人家又是谁,那啼哭的婴儿可是大头?”
黄蜂道:“这家人姓杨,洗衣的妇人乃主人小妾陈氏,房中妇人乃正妻曹氏,近日生下一男婴,因此婴长相奇特,尤其头长且园,乡间有寿星头之说,其主人便寻卦者卜相,卦言主家祖上荫德,其子有异相,日后必成大才。主人大喜,乃取名继盛,望其改换门闾,大兴宗族。那陈氏闻言,醋意大发,便每日夜间捣衣,意欲使其男婴惊风。”
我笑道:“原来如此,那男婴必是大头无疑了。”便从窗棂间穿过,只见那曹氏怀抱着一男婴正在哄劝。那男婴果然头大,满脸红润,至我近前,居然睁大眼睛,停下啼哭。我细细端详一番,终不能交流。那大头也是前番闹腾,遂有了倦意,又闭目睡去。大头毕竟为我丧命两次,如今终于找得好归宿,也是圆满,我返出院中,忙向黄蜂拜谢。
那黄蜂道:“你也不必谢我,该我做的我都做了。你那唐伯虎今后事端,全看他个人造化了。”
我笑道:“蜂帅过谦了,想蜂帅在地府呼风唤雨,哪个关节不由你操弄,就是人间强盗也由你驱赶,还有什么你蜂帅不能摆平的事端?”
黄蜂冷笑道:“你也不必讹我,那日驱赶强盗也不是为了你那唐伯虎。倒是你们中途搭车之人,来头不小,他日有事,倒也用得上。”
我正要问起所以,那黄蜂早化作青烟,没了踪影。我思寅最近无恙,又担心那妖妇继续作祟,也不着急回桃坞,便在四周找寻同类。这大院已有数十年光景,同类虫蠊自是不少,巧的是适才那妖妇陈氏捣衣声响太大,惊得众多虫蠊失了魂魄,至今未回得魂来,我便找一青壮附身过去。
这各地的同类自由各地的习性。比如桃坞的虫蠊彼此冷漠,南昌的虫蠊喜好热闹,这容城的虫蠊显然胆小。我寻思正好借了这点,唬它们为我所用。我便仿那南昌之行,编造虫王之事,众虫愕然,半信半疑,其中一老者言道:“这虫王之事,我倒有所闻。大家还记得去年冬岁有一邮驿者前来送信,那邮袋中曾经跌落一红背灰蠊,那灰蠊自江西而来,盛传虫王转世之说,莫非如今又在这杨家中投胎?可惜这红背禁不起北方风寒,未过几天就冻死了,如今也没了考证。”
我笑道:“若要考证,自是不难,就怕说出来你们没有胆量。”
那老者问道:“你先说来。”
我便道:“那男婴既是虫王转世,自然与我等亲近。如那妖妇又要捣衣作祟,那男婴必然啼哭,我便前去哄劝,如若哄劝得住,便是考证,只是有谁敢与我同去见证?”
便有几个胆大的挥起前触,却又道:“到时你从前走,我们跟上就是。”
果然,那妖妇见屋内安静,也不见黄蜂身影,又从厢房出来。至院内收拾打落的衣盆,杵捣起来,那屋内男婴不免又哭将起来。群虫纷纷避走,以为祸事,我连忙制止道:“莫慌,你们几虫且随我来,其他在墙角等候。”便领了几个沿墙根从门缝中爬进去。那曹氏知晓妖妇所为何意,又不便发作,只好继续哄劝。屋内虽未点灯,但我等本来夜视甚好,我便悄悄的爬过床头,只在那男婴耳边斯磨,那大头果然未忘本性,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哭啼声也小了下来。我怕曹氏发现,连忙下床,大头哭声又起。
回至聚集处,那几个争先描述,个个惊奇不已。我又道:“既然有了考证,自不会假,大家听我一言。”
那老者便道:“果然不假,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
我便道:“虫王投胎本院,自是我等福分,如今这妖妇作祟,吵虫王休息,大家需想些法子驱赶才是。”
众虫问道:“我等虫蠊势弱,如何驱赶?”
我道:“那妖妇虽然狠恶,毕竟是女流之辈,对我等小虫也是惧怕厌恶,我们这就多召集虫族,向她袭去,她必躲闪。以后每次捣衣作祟,便袭扰她一次,如此反复,也就不敢了。”
众虫皆道有理,便四下召集,瞬间这内院角落已是黑压压一片,我便领着大家往那捣衣处奔去。斯时本是半夜时分,那群虫数量又多,踏足振翅声积集起来,也如空中闷雷。那妇人感到动静,起身前看,这一看不打紧,只听“啊”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我不愿生事,赶紧召集大家撤回墙角。那屋内曹氏听得外面动静,点了油灯,出来查看,见那陈氏倒地不起,也是性善,连忙呼人相救。一时间,几间房内都点了火烛,众人也是听烦了妖妇捣衣,不便明说,却喜形于色,虽抬进房中,只当报应。
我料那妖妇明日定然重蹈,因又吩咐道:“今日之功已成一半,待明日看妖妇有何反应。倘若此妇人从此收敛,也就罢了,如若还要作祟,大家只要依照今日所行,她必不敢再犯。”众虫应诺应诺,自此散去。
第二日,那妖妇醒来,便告众人昨夜异事,言满院蟑螂,状如黑云,众人皆以胡语,乃请来大夫把脉,大夫只当受了风寒,随便开得几味安神怯寒药方。一日无事,至夜,我担心此妖妇反复,又招徕众虫,乃道:“此妖妇疑心未去,必还要生事,我这就再去骚扰。如见我丧命,你等不必惊慌,当是虫王召我天庭复命。我也必将你等功德上宣,保你等一世平安。”众虫没有不信,俱点头称谢。我又至厢房中,寻那陈氏,那妇人刚有下人服侍灌了点汤水,睁开眼来,见我就在枕畔,尖叫一声:“蟑螂!”复晕死过去。那下人转眼见我,顺手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向我挥来,我并不避让,生生地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