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鱼腹惊魂
前几次丧命,要么情势危急,忘乎疼痛,要么事出突然,瞬间送命,生死痛苦,未曾细尝,这回却是饱受折磨。周身气孔,近半入水;春水还寒,经脉冻僵;腹中空虚,似有几日未食。我寻思着如何溺水而亡,魂魄好早日离体,而这身外壳轻盈,偏偏是跃不起、沉不下,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正是春汛时分,那水流也急,片刻功夫就将我带离数里,偏是拐弯处潮流激荡,一个浪头劈来,居然将我带入一细流,我尝试往岸边靠拢,数次未果,只能默默看那日月星辰,数次轮回,计算气息将近的最后一刻。
我本求速死,以图新生,却不知我等虫蠊性命居然如此顽强,愣是挺过半月,仍未气绝,心中不免烦急。是日,忽感水流湍急,举目一望,又进得一诺大的湖面,湖上帆船点点,却见不得半点岸边景致,便以为入了大海,但水味至淡,不似传言。我正疑惑间,突然水下激流涌动,未及我挣扎,一条细长的银刀瞬间将我吞入体内,我顿时陷入无尽的黑暗。我不惊反喜,心道这回终于可以升天,寻寅而去。此鱼腹内粘液甚是酸蚀,顷刻间,我便觉身形发轻,应是魂魄离体。孰料刚从鱼鳃边出来,便觉那湖中之水刚才还严寒似冰,这会却像喷发的岩浆般灼热,把我生生逼进鱼腹。那鱼腹内也不似适才清凉,却如砖窑般火热,这才想起黄蜂所言:“水为至阴,魂魄一旦入水,双阴生阳,便似进了火坑,想要出来就难了。”我进退两难,只觉魂魄慢慢收缩,快要凝结成一点。
恍惚间,那银刀忽然急剧的跳动起来,稍顷又听那体外有人言语:“今儿个倒是运气,捞到一条白鱼。”又有女子道:“爹爹,这白鱼市价甚好,真不枉今日赶了早起。”我闻得二人话语倒似吴音,莫非这几日颠簸流离、阴差阳错间又到了姑苏?我挣扎着从鱼腹内探出身来,却见周遭满是各类鱼虾扑腾,原来这银刀是让渔家给捕捞进了渔舱。既离了水面,那灼热感自然消退许多,我心中暗喜,便尝试着跃起,不料刚才元气大伤,便是魂魄轻如游丝也无力抽离,只好继续附在银刀腮边休息。
我这边正休息,渔家已将船儿靠了岸。那岸边码头站满了前来买鱼的主顾,见到渔家便纷纷围了过来。
一华服锦衣者问道:“赵老二,今日可有稀货?”
那赵老二抬头笑道:“吴老板今日怎么亲自来了,但使个带话的,要什么小老儿亲自送去就是。不过今日也是巧了,确实捕了几条鲥鱼、鲈鱼,还有一条四两的白鱼。”
“甚好,今日宴请知县李大人,晚上正好下酒。给我来两斤白虾,鲥鱼、鲈鱼各一条,连同那白鱼一起给我捉来。那白鱼既然已有四两,也不能亏了你的价钱,一并算得二两银子,你看如何?”
那赵老二听闻,早就笑开了花:“多少但凭吴老板说话就是。”一边招呼小女进舱捉鱼。
“也是刚才的鱼数,我出三两要了。”人群中又有人叫道。众人诧异,这二两银子的价格,已是不菲,要到三两,也是赚大了,便纷纷回目。说话者乃是一青年公子,锦帕倌发,穿一件牡丹绣花青色剪袖,外罩绒边银鼠褂,束一根攒珠银带,那眉目清秀,五官俊俏,说话间自是透出一股不拘的放荡。
“原来是治平寺的王公子,失礼,失礼。”那吴老板连忙拱手作揖。
这个王公子并不还礼,径直走到船前,对渔家道:“将那白鱼捉上来与我看看。”
那赵老二一时犹豫,但看二位,不知如何是好。吴老板便又问道:“王公子在寺庙研佛修学,不知取鱼回去做甚?”
王公子冷笑道:“研佛修学,讲的是慈悲悯怀。我要了这鱼,为的是放生。”
吴老板苦笑道:“谁不知这白鱼离了水面便死,你又如何放生?”
“吴老板,你这就不懂了,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然捕而放之,恩过相补。佛祖曰:众生轮回,虽死犹生。故君子远庖厨。我这放生总强过你吴老板图口腹愉悦吧!”
吴老板只好笑道:“王公子毕竟读书人,欺负我们这些老粗。罢了,赵老二,这白鱼我不要了,就送与王公子,还按刚才的价钱一并结了。”
王公子笑道:“那小弟就谢过吴老板。”赵老二见吴老板松口,赶紧命小女将白鱼用草桔穿了递与王公子。那王公子也是轻佻,趁势抚了小姑娘的手背,叹道:“这好的料子,竟天天跟着打渔,什么时候介绍个好的婆家,免得在此糟蹋。”
那小姑娘慌得将手抽开,已是满脸红晕。
原来食我的银刀便是他们所言的白鱼。我心想,既然王公子居在治平寺内,必然是佛堂之所。那佛寺向来不杀生,要寻那同类定然容易,不如跟随而去,先打探这地究竟何处,再寻寅不迟,当下安下心来。
待吴老板离开,王公子又要了几条时鲜鱼虾,倒便宜了那赵老二多得了三两银子。
一路跟着王公子沿湖而走,少顷见眼前一绿树成荫的山丘,山下树一怪石,名曰“上方山”。早有一书童在进山口等候,看见王公子连忙迎上来:“公子哪里去了,大和尚正找着呢!”
王公子拎起鱼篓笑道:“连日食斋,找点鱼虾打打牙祭。”
那书童道:“这寺内不让吃荤,公子忘了上次偷食不成,将荤肴倒入越公井,那大和尚容不得半点犹豫,愣是填了此井,重修一口。”
王公子又笑道:“让这厮再填,大不了再多舍一年的香油。”那书童见说了无用,只好接过鱼篓,在前面引路。
约莫半刻时间,便见一杏黄粉墙围拱的庙宇,寺门坐东朝西,门顶石刻“治平寺”三字,门口倒也有小沙弥迎候:“智晓大师在得月轩等候公子。”
王公子便命那书童将鱼篓带回草堂,自己随那沙弥而去。那书童虽一路藏掖,仍有沙弥闻见鱼腥,纷纷合掌念佛避让,至远去又窃窃私语。一个道:“这个王宠,不晓得大师如何忍得,终日寻些鱼肉诱馋我等。”一个道:“还不就是自恃家中有些钱财。也难怪,我们这小庙,平日香客稀少,智晓大师又不喜法事,平日里化缘甚少,也多靠这厮进奉的香油钱度日。”又一个道:“我听得传言,说这厮自幼奇特,出胎时下体粗硬,疑是肿胀,谁知未及舞勺便通人伦。少时拜师学画,便伏窗脊偷窥师父房事,以笔描之,形象得体,居然与小师妹共为观摩,被其师发现,且人物面貌如出一辙,恼羞成怒,逐其出门,遂越发放荡。因与隔舍徐氏有染得孕,家中无奈纳娉,便是刚至束发便已得一子。婚后仍不拘束,其父恐日后事端,才送来寺内,本望智晓大师佛法感悟,规其修学,孰料江山易打,本性难移。”那个又道:“罢了,罢了,此等劣迹莫谈做了,便是口中说了也是污浊。此后但与他少些亲近。”众僧又合掌念道“阿弥陀佛”方才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