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华如此折腾一晚,也连带身边诸女眷都不得休息。想连日来,她只命日夜赶路,众位娇弱的夫人女侍都辛苦不堪。耳闻萧黯病已转好,距离凉城也不过数日路程,也不忍再令众人早起。遂命人传话给司马陈文鸾,今日晚行些。
这日恰是秋妫当值,笼华便催南瑶去睡眠片刻。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索性起来梳洗。秋妫见笼华额头带伤、精神不济,便提议去前殿拜拜神、散散心。笼华点头,扶着秋妫的手,慢慢踱步前去。
江州的清晨颇为清冷,风贴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痛,想来也是冬日的季节,哪里都如岭南四季花开呢。好在清晨的空气沁入心脾,笼华扶着秋妫的手臂缓缓地漫步前行。片刻后来到了一处角门,眼见前方飞檐高阁,便问秋妫是何处。秋妫笑答,这正是三皇殿啊。咱们住进来后,道姑都被赶到东北角,此刻里面定空无一人。夫人若有什么祈愿,此刻倒可拜一拜。笼华心内一动,举步走入院内。
笼华刚踏进院门,就觉得心情微妙一变。这院内遍植枇杷,植株清俊,星罗密布,掩映着深处的庙宇。笼华心内想,当初道士一句预言,不知为他们增添了多少苦痛。她疑惑多年,堪不破这道士到底是何缘故作这预言,是何道理干涉他们的命运。
胡思乱想间已走进殿内,只听吱呀几声脆响,殿门突然关闭。随即见四个粗壮仆妇从四角奔出,向她直扑过来。笼华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只觉腹背剧痛。这数个妇人力极大,正试图将一物缠上她的脖颈,笼华眼见竟是一条白绫。这些仆妇竟是要杀她!笼华拼命挣扎疾呼,殿外秋妫那张丰润的脸突然浮现在窗后,却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诡异神色,转瞬便消失了。
笼华心内大惧,今日大意竟只带秋妫一人,可这人竟是要害我!她到底是谁?笼华连日劳累,寝食不安,极度虚弱,然求生的意志却极其强韧。这四个壮妇到底也是妇人,心内也有胆怯,一时竟不能将白绫缚到她颈上。笼华激烈挣扎,在那妇人的拳脚缝隙中,竟挣脱了出去。只朝殿门爬行不过半步,从旁突又站出一人,以脚踏其背,笼华再次倒地。笼华仓皇中仰视上方所站女人,是兰珍珠!原来是这兰氏要她性命。宣薇夫人兰氏对众奴仆怒目娇喝:“尔等怎这般无用!压住她四肢!”
笼华恨极,只恨萧黯赠她那把日不离身的宝刃,偏这日竟未带。心内疾呼:天要亡我吗?此念一起,突有无穷恨意涌来。天要亡我,也要陨石落地,怎让我死在愚妇之手!然此时她被死死压住匍匐在地,四肢剧痛,手臂几感折断,再难挣扎。那白绫终缠上她脖颈,两边用力拉扯,笼华顿觉头似爆裂,剧痛难忍,几要窒息。弥留之际,突听外间似有内侍声音。笼华拼尽全力嘶喊一声,救我!这声嘶喊之后,气再难支,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且说此时院内确有一年幼轮值杂使内侍走入。这小内侍只因被上官指使取物间走迷了方向,竟误入此处。正见中殿夫人女官秋妫正在屋宇前,遂上前讨好问安。突听殿内一声嘶喊直听得心惊肉跳,再看前方女官脸色突变阴鸷可怖,遂掉头就跑。正惊魂夺门出院,迎头撞上一群人,正是女官南瑶等人。这小内侍体如筛糠,只指着内院说不出话来。
笼华悠悠转醒过来,全身剧痛,只当自己已亡,睁眼看四周青石供案宛然在列,自己竟还是在那殿堂中。只是身后扶抱她的已是南瑶,笼华再见南瑶,已是劫后重生,心内又惧又怕,泪水纷纷落下。
那四个妇人已被捆住,早不见凶狠,都面无人色,体如筛糠。只那兰珍珠与秋妫,虽也被绑缚,发堕钗横,脸上带伤,却神色木然。笼华抬袖拭泪,扶着南瑶手臂挣扎起身,此时恨秋妫竟甚过恨兰氏。
她只问秋妫:“我如此信任你,你为何要害我性命?”秋妫只看她一眼,扭头一旁。
笼华恨急,又问兰氏:“我向来不与你交道,纵是你几番刁难我都宽待容忍,你何故恨我如此?”
那兰珍珠神态倨傲,脆声道:“我乃王府正礼册封宣薇夫人,代领主母之名,有管家之权。你毒鸩谋杀君王!我依理法诛杀你!”
笼华一惊,心内狂跳,心念转动。她确实为阻止萧黯北上,授意内侍在萧黯饮水中下药。她也深知此事关系巨大,连河鼓都未曾告知,知此事者只南瑶与那贴身内侍两人知晓,这兰氏是如何得知。然兰氏所指乃是大罪,此时殿堂内侍侍女在列。王法在上,众人悠悠之口在下,她如何敢担。
想及此,笼华一声冷笑道:“你这妇人凶狠悖逆,竟敢污蔑于我,执杖嘴之刑!”
南瑶从身旁有职内侍手中接过刑罚杖板,朝那兰氏走去。
那兰氏毫无惧色,只高声道:“谋杀主君,按罪当诛!李氏贼妇,你不怕吗!?”南瑶亲执杖板打向兰氏,声音干脆,闻之令人齿冷。几下过后,那兰氏已经唇齿俱烂,鲜血淋漓。
旁边秋妫挣扎喊道:“住手!中殿夫人确实以毒鸩郡王!郡王此病非风寒,而是中毒啊!你们放过宣薇夫人,快报王府属官啊!”秋妫说话时已泪流满面。
笼华看秋妫如此反应,便命南瑶住手,问这秋妫:“你身为我近身女官,何时与这兰氏勾结,一同诬陷于我!你说我毒鸩郡王,何时从何听来,用何毒,假何人之手?”
笼华双目灼灼,盯着秋妫,她不信这秋妫全然知晓。那秋妫果然答不出,只高声断然道:“就是你指使南瑶投毒!待得见郡王,一问医师与身边内侍,定会水落石出!”
南瑶骂道;“我何曾近过郡王,让你含血喷人!”执板便要去打那秋妫。
笼华止道:“先不必打这背主小人。”对兰珍珠道:“我只问你,如果真疑我有杀主之嫌,为何不报郡王?不报管事司马?不报王府门下司决曹?反而行此戚戚肖小之举。让秋妫引我至此,埋伏仆妇暗杀于我。分明是你心中有鬼,指控须有罪名,不敢言于人前!”
兰珍珠口中含血,声音含糊,但仍强硬道:“你手握掌事之权,郡王生命垂危,远在外地,王府属官能耐你何?”
“你胡说!再过三日即到凉城,届时何事不能禀报郡王?你如此急不可耐的杀我,到底为何?”不等兰氏再开口,便又道:“你不说,我今日也定要审问出缘由。”
又对秋妫道:“我竟不知你何时被她收买,好个背主忘义、贪图富贵的奴才!”
那秋妫却笑了,只道:“备主忘义、贪图富贵,夫人这样说我您自己信吗?”
笼华立命内侍将她们拉出去,命严刑审问,又对殿堂内的众人道,兰氏疯癫悖逆,口吐狂言,在审明真相前,如有人乱传言,与逆贼同罪!
笼华回到道观内堂,先让人告知如今管事司马陈文鸾,请他先莫将内院之事告之凉城,以免让郡王病中添忧。此时司马刘释之不在,内官并不十分听令陈文鸾,笼华正可操纵此案。但心中仍有百般疑惑。
因此惊人刺杀案,不得不滞留道观一日。王府上下知此事者不多,听闻中殿夫人与宣薇夫人对话者,心内大多认中殿夫人有理,只是此事凶恶蹊跷,心内仍不免疑惑,只因惧怕中殿夫人之威不敢乱传。
笼华心中也是大为疑惑,便传命将兰珍珠带入私室亲自盘问。笼华再见那兰珍珠,她头部浮肿,面目全非,早已没有昔日美貌模样,只是神态依然倨傲。
笼华道:“如今这室内,只有你我二人。你可说些真话了。”那兰珍珠却并不说话,只扭头看向一旁。
笼华慢语道:“我知你既做得此事,便也不怕死。只是你可知死有很多种,我可为你选一种。”
兰珍珠一双秀目仍有两分当日模样,此刻终于注目于她,眼中仍不见丝毫恐惧,她只道:“此时我倒怕你不杀我,不让我受苦。”又说:“我看你这无名家奴如何杀了郡王夫人。”
笼华问:“不错,我身份如此卑微,不过幸蒙郡王一时宠爱,夫人为何竟恨我如此?”
“你杀了我的陪嫁侍女与内侍官。”
“如此,你便要复仇?”笼华当然不信这话。
“当然不是。我不能眼见你狐媚惑主,操纵他如傀儡。”
“你说郡王……”笼华以己推人,再想她殿中所指她鸩毒一事,心中有些了然。口气也缓和了下来:“既然你也有爱他,护他之心,怎能不问缘由,做出如此暴戾之事?”
那兰珍珠听笼华此话,却突然大笑,状若疯癫,她笑道:“我爱他?护他?他是我见过最没用的男人。”
笼华惊讶万分,怒火也在上升,转念一想,她此时言行接近失态,正是问出真相好时机。便依旧如常道:“郡王他是我等夫君,你怎能如此诋毁?”
“郡王又怎样?他懦弱无能,伪善自私,无担当,无胆量,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你既恨他,为何要害我性命?”
“因为我嫉妒你。嫉妒你能做我想做之事。”
“何事?”
“操纵他如傀儡啊。”兰氏蔑视的大笑。
笼华牙关紧咬,努力克制道:“我怎敢操纵他,他是我的夫君。我不过依赖他的一时宠爱苟且得过,古来妇人的命数不都如此吗?”
兰珍珠斜睨看她道:“贱妇狡猾,我知你这女人不寻常,你竟可以男装做他属吏,我当日还疑他有龙阳之好才宠幸你。然而侍女侍浴时见你确是女人身。你这小户丧家女,竟以这条路晋身获宠,可见他愚蠢。”
笼华听她如此说,心内又惭又恨,强自忍耐听她继续说:“你我都知,他是最易**纵的。我早已看透他性情,我借你投毒之名杀了你,他虽一时恨我,却也必不忍杀我。过几月他气消了,我自然有法重回主母之位,得掌家之权。那时我生下嗣子,借他之手报祖父父兄之仇,复兴我兰氏也是易事。谁知,天不助我,竟让你这贱妇逃过一劫。”
笼华竟不知这女子有这大志,遂道:“你为何咬定我下毒,是秋妫和你说的?在我进金符宫前,你就收买了她?”
兰珍珠一笑道:“蠢妇!我祖父曾是金符府主君,我父辈就长在金符府。有整整一代的金符府奴是我兰氏的家生奴。我祖母与我才是秋妫的旧主。你是何人,敢使她为奴。”笼华心内恨自己愚蠢,她进金符宫时,曾大力整顿宫奴。只因秋妫向来随侍在萧黯身侧,侍奉殷勤,恪守本份,竟让她忽视了,也未想兰氏竟盘根如此之深。
那兰氏仍在说:“我并不知你是否真的下毒,想来你也未必敢做。只是秋妫听闻几句含糊之语,但我要以此之名杀你名正言顺。我要这名正言顺可不是给那晋南王,而是为堵刘长史之口。晋南王……”她轻蔑的哼了一声,继续道:“你死了,我说什么他便信什么了。”
笼华如鲠在喉,只咬牙道:“那么你死了,我说什么,他也便信什么了?”
兰珍珠又狂笑道:“非也,我死了,我说什么,他便信什么。你信不信呀,中殿夫人。”笼华心内明白,对这女子突生惧怕之意。
兰珍珠又道:“我只你听不懂,因你我所求不同。你这贱妇出身市井,攀龙附凤,只求主君宠爱。而我……”她突然语带自伤,哽咽道:“……而我最大的悲剧,就是被摆布做了这样一个窝囊废的侧室。他这样的无能之辈,不配高门女,只配你和霜徵这样的优伶暗娼。”
笼华终忍无可忍,傲慢与轻蔑毕现:“北怆兰氏,北地中昌铁工兰氏之后。你这种北夷南蛮之地的怆民,知道什么是帝子贵胄,什么是高门淑女吗?”
兰氏一时竟被笼华的气势震慑,面上一阵狐疑不定,仍缓缓道:“就算所有皇孙王子都是高贵风流的人中龙凤,这个晋南王也不是。莫说岭南男儿的英雄气概他一分没有,就是北怆男子的刚强英勇,他也不及万一,他只是个窝囊废。”
笼华冷笑道:“兰氏的男人再英雄,也做了他的刀下鬼。”
兰氏被刺中痛处,目露凶光道:“他杀得了我的父兄吗!?他想杀我的父兄吗!?他不过是个傀儡,他想保他们,可是保不住。这个窝囊废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你今日不死,是天在保,不是他。你若死了,他最多难过的稍微久一点,然后定会再宠他人。”
笼华怒叫:“你住口!”
兰氏咬着牙,满口鲜血笑道:“一个虚伪自私的男人。你的死,成了他伪善之心的一个污点。你为他送了命,他回报你一点歉疚。”
兰氏的话语如毒汁,无孔不入的渗进笼华的身体发肤。笼华高叫着让人拉她出去。
兰氏一路狂笑道:“蠢妇!等那善人回来我就死不了了!”
笼华回到内室卧房,仍全身战栗颤抖,气填于胸,已有杀意。再想其人心怀如此异心仇恨,若留其同往凉城,恐萧黯仁慈保护。她若联合衡州江州亲族,再起事端,恐有后患。想及此,传命内外属官,兰氏与从犯宫人,凶狠悖逆,死有余辜,命杖毙。宣薇台所属随行侍女内侍全部递解原籍变卖。观内一时哭声惨叫声大起。
待心思平伏下来后,笼华又想自己自幼便自傲才智,不屑于跻身庸常女子辈,未想竟在岭南之地遇到兰氏,这兰氏心机志向竟也不弱于我。想来自己中人之姿,中人之才,竟如何安身立命,竟真是靠天佑吗。又想她句句如刀说萧黯之语,更是不敢回想。心中只惧怕她若有一句言中,她都难以承受,然心中却分明知晓,她所说之语竟不全然是疯癫悖乱之语。自己若今日真死于这道观中,萧黯将如何处之,他会难过多久。笼华不敢再去想,心知自己已经中了那女人心计。她按那女人所想杀了她,如今又按那女人所想自疑自乱了。
突然又想,这兰氏如此心机志向,她是怎样待当日霜徵呢。猛然想起萧黯所说,那霜徵自裁之时,腹中已有胎儿。当日她就已奇这女子如何忍心对自己下此狠手。此时回想,天下便有女子痴心忠爱夫君甚于自家性命,然母爱天性,竟也能毫不顾惜腹中子女之命吗。她真的是自裁吗?念起,急召人传命留兰氏一命。然片刻后内侍返回复命:兰氏等已毙命。笼华听闻喟然长叹,此事怕是一生无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