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清两年九月初一,无月之夜。江东京辅三州,在这一晚落下了大雪。在遥远的岭南广州,长风呼啸,巢内双燕相拥而眠,风雪不忍侵袭。有时,自然尚有怜悯万物之心,天意世事却常玩弄万物于股掌。
这日天将破晓之时,来自京城的船队护送一位贵人靠岸番禺。这位贵人也是皇族,只不过是北朝魏廷元氏皇族。曾经的北魏勋贵重臣、如今的南朝降臣元仲景带着天子圣旨走进了金符宫的大门。圣旨除晋南王萧黯广州刺史职,留岭南将军衔,三日内启程北上回京述职。
自晋南王萧黯双手接过圣命那刻起,广州府再无宁日。仅仅三日,广州州府与晋南王府便要分筋断骨,再无瓜葛。仅仅三日,督政、刺史职权便要全部交割完毕。仅仅三日,晋南王府便要举家徙旅。事发仓促,众臣忙乱,朝野人心惶惶,民心浮动。
广州州相别驾岑孙吴自圣旨到后,便再无成眠,这日回府依然是深夜。岑孙吴下车后,去往外书房更衣。家仆管事报说这日府上来客云集,都是探问州府更迭之事,府中执事官俱已接待打发,只是还有一人不离去。此人是李府武士苍原引来的一位士人,没有名帖,定要侯先生回来。如今还在前厅等候。岑孙吴问,来人是何样貌口音,可说有何事?家仆回说,来人一身布衣,戴遮面笼冠,并未说话。岑孙吴疑惑,突然脑中一念乍起,立催家人整理衣冠,疾步出门。
岑孙吴到前厅,果然见一灰衣士子长身而立,笼冠左右有青纱遮住了脸面。岑孙吴吩咐管事别室礼待苍原等人。苍原等见灰衣士子点头,方出门。
灰衣士子目视岑孙吴,嘶哑的声音响起:“岑先生,别来无恙。”说着摘下遮面青纱,俊美如玉的容颜上,一双清亮双目含笑看着岑孙吴。
岑孙吴朗声大笑:“李贤弟,别来无恙,终想起愚兄来。”
两人各自施礼毕,分主宾坐定。
岑孙吴感叹道:“我向来自认可洞察人心,偏眼内蒙尘,竟不知珠玉在侧。直到数月前,才恍然大悟。”
笼华带谦意道:“我有苦衷难言于人前,承蒙先生两载来的信任扶持,李缨一礼难达谢,只是恕我诳语之罪吧。”说着深施一郎君弟子礼。
岑孙吴忙回礼道:“北朝卢葛之地有木兰,南海边陲之地有冼夫人。世间巾帼英杰,在我眼里与英雄男儿并无区别。”
笼华道:“先生过誉了,我没有那样仁孝之心,也未曾救民于水火。我只是心念辅助晋南王,奈何天意不能再以谋臣身份再侍。我等众人当日立下誓言,定助晋南王成就事业,如今却半途遇折。我心内虽万般不甘,却不知何去何从,特来请教先生。”
岑孙吴道:“你我都是心亮之人,我知你心思,你也定知我心思。”
“我知瞒不过先生,只是先生未必尽知。晋南王不是湘东王,他绝不能回京韬光养晦,因回京便再无回还之日。”
“晋南王确实不能回京,岭南不是荆湘,元仲景也不是庐陵王。”
“可晋南王定会遵旨北上,如何两全?”
“两全之法,你我俱有。晋南王是抗旨的叛逆,还是社稷的柱国,在他的心念间,也在你我的心念间。”
笼华眼内一亮,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锦盒,双手相托道:“来日临事之时,请先生再启,定知晋南王何去何从。”
岑孙吴接过锦盒,另自袖中取出一个素布囊,也同样双手相托道:“来日抉择之时请再启,定知晋南王何去何从。”
笼华眼内泪光闪动,大礼拜道:“先生,岭南托付给您,晋南王也托付给您。”
岑孙吴亦回一礼,郑重道:“我这一生,都将系于晋南王事业。成则隐名青史,败也九死不悔。人生一世,只为心念。”笼华含泪又俯身施一大礼。
岑孙吴道:“今日你对我施以师礼,我都腆颜收下。来日,我以臣礼还你。”
笼华回到金符宫已是深夜,她边更衣边听秋妫与内侍主官报阖府迁徙诸事安排。待打理完毕回到内室良久,仍不见萧黯回来。遂召来当值内侍询问。当值内侍报说,晋南王仍在东观议事。笼华便问是谁在座,议了几时。那当值内侍答道,只有王府刘司马一人,已谈了两个时辰。笼华听闻不语,良久,吩咐备坐舆,她要去前殿。内院主官颇有疑虑,谏言道,内宫女眷去往前殿大违礼法,会遭王府属官罚戒。笼华道,如今王府执法司马刘释之就在前殿,如他有罚她便面领。于是命众人在前指引,乘坐座舆,点亮灯火,逶迤着去往东观前殿。
笼华在东观正殿阶下,下了坐舆,展眼望去,四壁空旷漆黑,只殿内有隐隐灯光。笼华微微呼出一口气,扶着内侍的手臂,拾阶而上。永定殿正门紧闭,却无门侍。笼华命随侍推开大门,殿门徐徐打开。笼华走进,殿堂内空无一人,只有酒香余味袅袅,长明灯嘶嘶燃烧。有几位守夜内侍上来请安。笼华问晋南王去向。
殿内当值内侍回道,本来与刘司马饮酒,已离开半个时辰。笼华问,可是一同离开。当值内侍回说,刘司马一个时辰前便走了,晋南王一个人独坐约有半个时辰方才离开。笼华又问可知去了哪里,守夜内侍都说不知。
笼华返回内院,心如乱麻。他终于知道了,知道了她曾经对刘释之说过什么,知道了她对霜徵之死该承担何样责任。当日在李府,她曾承认是自己让刘释之做的,那本是失态之时的坦诚之语,然竟表意含糊。待笼华进金符宫后才得知,那日萧黯并未明白她的本意,只当是她让刘释之遵旨护法。后来她与萧黯两情缱绻,再无合适时宜坦诚相告。可萧黯饶是如此理解,当时也足足用了半年时日方才原谅她。现在,不知缘由的刘释之不妨的告诉他细节真相。萧黯知是她出了这让霜徵自裁之计,他又当如何。
对于霜徵之事,笼华多次问自己是否真是出于辅主君遵旨护法的公心。在当时情境下,固然该遵旨,也必然要劝萧黯遵旨。然而自己心中却认为,将天灾人祸归之于弱女子本是荒诞,圣旨干涉儿女私情更是无稽。当时圣旨压迫催逼,萧黯愁眉不展。笼华看在眼里,心中想此事并非不能搪塞,不过以罪女或奴女代霜徵而死,霜徵改名换姓移居外室而已。然而笼华并未提此法,另对刘释之提了自裁之说。笼华这一念之间,就决定了霜徵生死。笼华一再问自己是否全然出于公心,然而她终不能问心无愧。就是因这不能问心无愧,故不能坦然面对萧黯。人世也许果真有因果报应,可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在我最放不下他的时候。
她在问自己,如果他不能原谅我,我该怎么办。我能不能放弃他,再次远走他乡。她一次次肯定,又一次次的否定。她开始希望,冥冥之中真有一位神祗。她愿意拜礼祈求,祈求神让他们平安厮守,便是不能做郡王夫妇,做平民夫妻也好。她回思往事,想起自己的不虔诚、不道德、不敬畏,一念一幕如潮袭来,她开始有悔意,甚至担心是否她已被众神抛弃,因此才为萧黯带来厄运。
此念蓦然引起她的怒火和斗志,我夏侯笼华什么时候开始跪拜祈怜。什么是神,我怎可像愚男蠢女一样,将命运委于不可知的所谓神灵。萧黯,不是我等你原谅,而是我定有办法让你原谅,因为我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众神,如果你们存在的话,除非此时降下陨石直接亡我,否则我必拼尽全力去争一个痛快的未来。
笼华猛然起身,眼中锋芒毕露,除下身上的所有华饰,一身轻装素裹,快步走出内院。直来到马厩,径直走向一匹黑亮的骏马,那是他们的绿耳。当年的小北驹绿耳如今已经是一匹膘肥体壮的成年骏马了。他或许认出了曾经的女主人,乖乖听令。笼华利落的为他装上鞍佩,飞身骑上马背,冲出马厩。
绿耳带着笼华在夜色的番禺城中向北穿行,来到一座古刹前。笼华收缰停步,轻轻安抚着绿耳的颈鬃,缓慢绕行,直来到了东山侧。夜色中的白云山森然静谧,仿佛一个庞然大物,守护着山上安息的魂灵。笼华翻身下马,沉默的拉着绿耳的缰绳,沿着山路蹒跚而上。终于见到一个燃着豆大风灯的小亭。笼华掀起了灯罩,吹熄了烛火。将绿耳系在柱上,将脸颊贴在他的头颅上,呢喃几句,一人继续前行。
天蒙蒙的亮了,笼华终来到了宝严寺墓园。有无数的石碑,她看到了那一座,那座如霜雪般光华皎洁的汉玉陵寝。在白色的墓碑前,有个人坐在那里,身体靠着墓碑。笼华的所有勇气突然消失了,她躲着他,或者还有她的视线一步步的接近他们,她看到了一个懦弱的不堪的自己。
她听到他的声音响起,他在温柔的诉说:“阿妩,我要回京了。”笼华的泪水无声的落了下来,消失在墓园的青草中。
“阿妩,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看你了。我知道回到建康,便是一切的归宿。你说你想去我的故乡看看,你想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现在,你的魂灵自由了,你可以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什么也不能再伤害你了。”萧黯用手抚碑,喃喃轻语。
“阿妩,我想念建康,可我不喜欢建康。你知道我喜欢哪里,我只想到那渺无人烟的自然之地。没有罪孽,没有痛苦,没有丑恶,也没有喜乐,没有欲望,只有永恒的安宁,简单,寂静。你也喜欢那里,我说过要带你去,我失信了。我今生是一个失信之人。如果你怨,你便怨我。如果你恨,你便恨我。对你有亏欠的只有我一人,对你不公平的也只是我一人。”萧黯的泪滑落脸颊,打湿了石地。
“阿妩,我萧黯今日立誓:若有来世,无论我是何姓名,是何身份,只要你肯要我,我便把一生的性命与感情都交给你,不后悔,不背叛,不爱恋他人。我今生欠你的,用一世偿还给你。若违此誓,魂飞魄散,不入轮回。”萧黯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墓碑,立下这誓言。
岭南的晨曦无声的到来了,清晨的第一束光线像一双温暖的手,安抚着苦痛的生灵。萧黯起身了,他整整衣冠,步伐沉重的走下山去。
不远处的笼华早已瘫坐在地,倚靠着不知名的墓碑,嘴角的血迹尚未干涸。
晋南王经营岭南四载,一朝解职回京。王驾出番禺城之日,民众空巷,倾城相送。然而再轰动的辞别,仍是辞别。晋南王萧黯离开了这个占据他最好年华的地方,离开了这片他倾注了豪情与心血的土地,离开了这个给他至高荣誉与极致快乐的地方。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离别,故乡,还是他乡,他已经分不清。至少,在他今生的记忆中,岭南的土地永远都是温暖的,生机盎然的,四季都生长着蓬勃鲜艳的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