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黯的生辰就要到了。萧黯本欲如往年般不予庆贺。然王府属官与州府众臣却纷纷主张大庆,只说此为广州传统。广州本地不重命名日,只重生辰,在此日谢天恩、谢父母恩。恰这两日,林邑国国使,林邑王弟罗跋摩前来广州送礼拜谒,正住在番禺。海南各国国使来广州,广州刺史州君向来需设宴欢迎。萧黯便命王府与州府属官,两宴合一,首要宴林邑国国使,次为庆生。
萧黯风格朴素,来广州赴任以来,此为首宴。于是,金符宫甚是重视,内外殿上下都忙碌了起来。萧黯本命属官此宴摆罗汉斋,但州府众属官谏议道,广州宴席,若无蛇肴便不成席,宾客会觉受冷遇。萧黯听了此话,觉得罗汉素斋中摆上蛇羹,甚是不伦不类。也就不再管此类杂事,由他们去安排,只严命不许靡费。
待九月初九这日,萧黯晨起沐浴更衣,向北登白云山。于宝严寺高台,向东北建康方向行正礼摇拜谢亲恩。而后,又礼拜佛陀后方返回番禺金符宫。
萧黯回金符宫后,自外殿下车,乘坐凉幕坐舆,往东观而走。伴萧黯左右者只有门下督曹郑宏生与护行武官数人。过永宁殿东门时,郑宏生狐疑打量守门武士,因此时伴王驾护行,未说什么。待到了永定观后,萧黯下舆,内侍都迎了上来。自己便欲身退。萧黯却一眼看到了,叫着他的名字留住。他只得伴王驾登阶上永定殿。萧黯便问他,刚才要去往何地。郑宏生回道,刚见永宁殿东门武士是两个生面孔。不知是否因大宴李长史调了郡军护卫州府,只不知徐司马是否知晓。萧黯沉默片刻,命身侧河鼓传召徐子瞻、刘释之至东观内堂。
待徐子瞻、刘释之走入东观厅堂,只见萧黯面色不善的坐在案前,郑宏生也坐在下首。萧黯命河鼓带众内侍都退出。
室内只剩几人时,萧黯严肃道:“昨日我说过,今日宴外国使,不宜抓捕杜潜。为何不听我命?”萧黯性情柔和,甚少用这等语气问话,何况是对徐子瞻、刘释之二人。
刘释之正要开口,徐子瞻率先开口道:“这是我的主意。正如我昨日所说,我等已得到杜潜写予其子侄的书信,此为铁证。杜潜若知,可能会生背水一战之心。故必须立即拘捕杜潜。杜潜部曲强大,家族军职在身,我只有调动金符宫兵士之权,在外难取。此日盛宴,杜潜数人进宫,正是抓捕他的好时机。只要擒住贼首,取得证词,请台城定罪。杜氏必倒。”
萧黯气道:“以宴骗他入宫私自拘捕。此非堂堂正正之举。怎能让人杜氏与天下人信服?又怎能让台城信服?”
徐子瞻意气也起道:“那么就要等杜氏谋反攻打番禺城,天下人才能信服杜氏是乱臣贼子吗!?”
萧黯被徐子瞻气得扬眉眴目,终不能以身份逼他,只缓和语气道:“宴中多人是杜潜亲族门生,内眷中也有其亲族。此事若行不密,后患无穷。”
徐子瞻拍胸脯担保,杜潜只要进了金符宫,此事必成。
萧黯仍是踌躇。萧黯并非不想惩治杜潜,只是他心内有些挣扎。他不知徐子瞻他们,或是自己,是因杜潜之罪不能恕而欲诛他,还是因为争权夺利而诛他。所以,他迫切需要铁证如山,需要堂堂正正。不仅是说服天下人,更是说服自己,他萧黯与他的朋友臣属徐子瞻、刘释之是为主持人间正道而诛杀罪臣,而非为集权诛杀老臣。只有过了自己心里这关,他才能直面州府朝堂上的众臣,直面兰储等杜氏亲族,直面内院中的兰氏珍珠。而徐子瞻竟不知他心思,然而徐子瞻刘释之等人也没错,杜氏所犯罪行,天理与国法皆不能容,不该容。萧黯最终还是默认了徐子瞻等行为,然终是心事重重。
黄昏之时,永宁大殿上已灯火辉煌,宾客云集。一身奇装异服的林邑国国使罗跋摩坐在主宾席上,与萧黯讲述海南民俗。上首陪坐的李渠、杜潜二人也偶尔参与交谈几句。萧黯与这罗跋摩在建康有过两面之缘,算是旧相识。那时觉得其对南朝风俗典故如数家珍,只口音是外邦口音。此时方知,这罗跋摩的口音并非外邦,而是地道的粤地官话口音。李渠、杜潜等人所说官话均是此等口音。
此正宴酒品菜品非常丰富,因萧黯不理这些杂事,均委之于兰氏夫人定夺。如今主王府内事的兰氏,已升号为夫人,居于宣薇台,人称宣薇夫人。宣薇夫人与王府属官便操持了此次大宴。
萧黯见宴中大菜仅蛇肴、胭脂鹅、以及一素色鱼脍拼盘,其余均为清淡素菜,颇为满意。萧黯并不识得那拼盘名叫金齑玉脍,乃用九十九种海鲜河鲜精致而成。此菜莫说是在岭南可得大菜之冠,便是京城也未有如此齐全鲜美的食材。凡鲈鱼、鲗鱼、鲨鱼、鲸鱼、鳆语、海参、豚鱼、肺鱼等,皆以精细烹饪,入口鲜味百种,尝之不忘。
又有音律笙歌鼎沸,除南地寻常的琴瑟箫笛钟鼓外,还有粤地特色乐器粤琴,以数十人于殿外排阵演奏,声如海啸,让人耳目一新。所演曲目除了《贺华诞》、《迎远客》等应景曲目外,另有《步步高升》、《春郊试马》等粤地名曲。曲毕,突有数十个蹁跹舞女,身着飘逸长裙步入殿中起舞。
座中李聿泽站立起来对众道,此为其家舞伎,领舞之人乃南朝舞仙祖芳之徒,特排练此舞《邀月》,献于晋南王与众宾客一娱。他讲毕,序舞已毕,音乐再次想起,此时方是正舞。众宾客见那领舞之女容颜绝色,身姿轻盈若仙,都赞叹观赏。只主位上的萧黯心不在焉,杜潜刚刚离席,可能是去往净室或是别室醒酒,此时还未归。
萧黯所料不差,杜潜离席去往净室,刚自净室走出便被皂布罩住,随后人事不省。昏迷中的杜潜被塞进一木桶,与厨用杂物一同运出金符宫永宁殿。后入金符宫西阁北部一处长房,此为刘释之秘审犯人之地。
得手后,徐子瞻便示意萧黯。此时,杜潜亲族已发现杜潜与身边跟随的护行武士失踪,正暗告于督军兰储。萧黯便命停了舞乐,对众人公布杜潜涉嫌犯数条大罪,并出示通信物证。众人一片哗然,李渠与罗拔摩也满面震惊之色。
萧黯对众道,因杜氏数世岭南重臣,身份贵重,所以定会公正审判裁决。此次大宴,先请杜潜协助查问,若罪行属实定当问罪,若有误解,当释放归家。众人未想萧黯有如此雷霆手段,与杜氏有瓜葛的门生故吏一时噤若寒蝉。而兰储与杜氏亲族几人却义愤填膺,均不服此等暗捕行为。称被栽赃,所列之罪均为莫须有,信笺为伪造。萧黯便对众道:“杜州相若果真被栽赃陷害,孤王定还他清白名誉。但此等大罪,有嫌便要查证,此为国法天理。我理解众卿庇护亲人之心,请待数日,孤王必对众卿、百姓、禁省有所交代。”
萧黯说毕,仍有人不服。萧黯便宣布罢宴,命宫府武士送众臣出宫各归其家。当夜刘释之亲自审问杜潜,杜潜全然否认所有罪责,只称毫不知子侄与门人所为。并对此等拘捕行为大为愤怒,做出欲自戕之举。刘释之与属官亦住在长房,寸步不离,定要逼杜氏认罪。萧黯也连夜递书往台城,报说杜氏涉嫌杀人越货、私造钱币、剥民为奴等数项大罪,自己授命属官予以拘捕。将审问出真相再报台城。
杜潜被拘在金符宫,杜氏亲族虽欲动,然番禺非杜氏势力范围,且忌惮杜潜在彼手,终不敢妄动。萧黯在杜潜被拘后,亦承担各方压力,宣薇夫人也曾哭泣陈情。杜潜之婿督军兰储欲归高要军府,萧黯数次软硬兼施挽留。然而,兰储刚硬势大,又不能软禁他,只不知可留几日。萧黯心急如焚,只盼刘释之那边取得突破,杜潜能够认罪。
不久,台城禁省敕命到达番禺。敕命不偏不倚,只命刺史萧黯谨慎查证杜氏罪行。罪证确凿当报禁省裁决。若无罪证,尽快释放,恢复杜氏名誉。此圣旨让萧黯心里更加不安。此时,杜潜在长房已恹恹称病,饮食俱废。萧黯便派王府医师亲去长房,后又派宫府厨师,前去照顾调理杜潜身体。
杜氏族人渐渐知圣旨内容,似有底气,咬定杜潜被冤枉,数次上书请萧黯释放杜潜。渐渐州府与各郡均有同情之声,只民声仍主张诛杀杜氏。而身边近臣仍不断陈说杜氏罪不可恕与骄悍悖逆,而萧黯眼中所见杜氏却并无谋反之举,只公然申辩无辜而已。萧黯在这几派力量持续月余的拉锯中,本已不十分坚定的诛杀之心,又减了几分。
相较于杜氏家族的岌岌可危,李氏家族倒似高枕无忧。尤其是李渠之子计曹史李聿泽,因其精明能干、为人持重、不涉权利,颇得萧黯赏识。李聿泽见晋南王连日被杜氏亲族逼迫,颇为烦恼。便邀请他去李府游园。邀约说辞也颇别致,说是岁初某一晚,月中突然降下一天外飞石,落于李家园林,状若飞天仙女,皎皎似有月华,实在堪奇。萧黯对奇物本无甚兴趣,只是连日烦闷,也想出去走走。便带着几位青年从官同往。
李府园林在番禺城北,白云山脚下。方圆十亩,衔山接水,是广州城中属得上的大园林。而南疆游园可直接骑马,实让人身心畅快。萧黯与几人并辔而行,边行边谈岭南古来事迹。不觉间,已游览了大半园林,日头也将垂西山了。
有从官笑骂李聿泽道:“李郎,日头都快落山了,也未看到贵府的天石。诳我们倒罢了,怎敢欺君?”
李聿泽却神秘一笑道:“这飞天仙石岂是什么俗人都能见的?”
说话间已经来到一座桥头,桥那端是一扇紧密的白玉洞门。李聿泽于桥头下马,对萧黯做了个请礼。萧黯便也下马欲随行,回首却见其他几人有的已下马,有的未下马,却都未随行。
几人见萧黯等他们,便道:“李司马刚才可是把我们都拒之门外了。除了晋南王,谁敢自称脱俗呢?”
李聿泽不在乎的一笑道:“诸位随心所欲,我不强求。”
众人道:“这遇仙是缘份。今天,这仙缘是给晋南王预备的,我等怎敢随行。”萧黯只得一人随李聿泽过桥前行。
李聿泽轻轻的推门而入,萧黯也便随之迈入。这一脚,似真的踏入了仙境。满目的桂花树如琼花玉枝,晶莹剔透,芳香醉人。月桂树下有曲径婉转前隐,萧黯随李聿泽走入桂花林中。曲径似蜿蜒而上,隐隐听乐声渺渺。顺着曲径仙乐响起之处深行,几曲间,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处汉白玉雕栏舞榭,如冰雕霜砌。无数丽色轻衣女子于其中,或站或坐或卧,宛若瑶池仙境。这些女子似未注意到有两名男子突来此地,只如闺阁内室般任意行为说笑。
突然,一阵如清露晨茶的芳香自霜台外飘来。展眼见一位身穿月白衫裙的女子盈盈拾阶而上。她云鬓危倾,身姿单薄,几乎弱不胜衣。漫步轻移间,裙裾若流云香雾。她面似桃心,神情凄寂,眉尖颤颤若蹙,黑白分明的双眸中水意氤氲,丰盈润泽的朱唇如花瓣盈盈欲语。
她未与众女子调笑,只随乐声练习舞步。乐声轻缓,她的舞步绰约轻柔。乐声愈加悠扬,她的舞姿轻盈欲飞,翩然如嫦娥踟蹰。乐声开始舒广,她的舞姿亦舒展,上下起伏翩迁,若嫦娥飞天。乐声愈来愈孤高,她的舞姿亦缤纷乱眼,白衣纷乱如漫天飞雪,恰如嫦娥仙子不胜月宫高寒。仙乐收缓而止,白衣女子同时衣裾落下,翩然收舞。
萧黯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似被带到九霄之上的广寒神宫。
李聿泽的声音从万丈红尘中传来:“请郡王恕我妄语之罪。这里是家乐苑。所谓天外飞石就是这白衣女子。这女子我于年初偶然得之。她有天人之貌,仙人之姿,可惜不喜侍人,我便称她为天仙石女。这女子刚刚所舞名广寒,是南朝舞仙祖芳所创,郡王华诞宴上所舞正是此曲改编。我总觉这女子不似凡人,不是我这样人可得侍,故请郡王来品品看。”
李聿泽命乐苑管事去请白衣女子前来答话。白衣女子听主管说话时,向萧黯二人方向看了一眼,神情冷淡,然终无奈挪步前来。
未待李聿泽开口,萧黯却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在问:“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女子盈盈一拜,冷冷的说:“我……奴命薄。无名,无姓,家师称我为阿妩。”冰水悄融般的软语,听之让人莫名心酸。
萧黯不觉的语带怜惜的问她:“你难道无父无母吗?”
阿妩似未料到,会有人这样语气问这样的话。她双眸上的雾气似将凝成水滴,强自平静神色道:“幼时就被卖与师傅。不知父母是谁,家在何方。”
萧黯心内一痛,柔声问:“你为什么不一直跟随师傅学艺呢?”
阿妩终于抬眼认真看了看萧黯,转瞬又垂下双眸,柔和道:“家师病重,家里贫穷,没钱请医买药。我将自己卖了。可是,师傅还是死去了。”
李聿泽在旁叹道:“可怜一代舞仙,当年何等倾城倾国,挥金如土。最后却落得这般终局。”
阿妩听说此话,刚刚柔和起来的神情却再次恢复了冷淡。
萧黯又问:“你以后会一直跳舞吗?”
阿妩以贝齿咬樱唇,良久才颤声道:“奴是舞伎之身,自该取悦于人前,命当如此。”
萧黯被触动心事,觉得五内俱乱,一念冲口而出:“如果我能改变你的命运呢?”
阿妩美丽的双眸满是惊讶的看着萧黯,如花般的双唇亦微动,突然似下定决心般道:“我不知您是谁。只要您能让我不再为奴伎。我什么都愿意。”语毕,泪如珍珠般滚落。
萧黯如立誓般道:“好,我改你的命,让你得自由身。”
三日后,舞女阿妩进金符内宫。五日后,被封为夫人品级,居霜徵台。只是这霜徵夫人名号仅是金符内宫口语。因郡王夫人品级需注册王牒,而阿妩姓名籍贯无考,且身为奴籍,不可能被正礼国法所认。萧黯无法为她正名脱籍,不能给她正式身份,但至少她不再身为奴伎,亦非奴妾,而是金符宫的郡王夫人。萧黯因此也受到了王府与州府属官的劝谏抨击。阿妩本人也曾自请撤封。而萧黯这一次却显现出了别人无法理解的执拗。他为承诺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坚持,这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在萧黯改变阿妩命运的同时,阿妩也在改变着萧黯。萧黯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美好的女人所能带来的恬静舒适,享受着带着依赖的仰望和充满爱意的顺从。他第一次放纵自己躲在内院的温柔乡中,不去想朝堂纷争、不去管家国万事,甚至不去想厄运凶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