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一个傍晚,徐子瞻与刘释之行色匆匆的走进金符宫西阁。此时,广州刺史萧黯正在西阁厅堂与岑孙吾于讨论今岁即将到来的夏贡财税之事。萧黯见两人神色不佳。知必有缘故。岑孙吾本欲回避,然萧黯与岑孙吾相处几月以来,已推心置腹,凡事不避,遂留他同议。
徐子瞻与刘释之向萧黯与岑孙吾,和盘托出这数月来,对杜氏涉嫌于岭表私造钱币与杀人越货等大罪的调查。萧黯大为震惊,他从未想过,国法高悬,竟有高官豪强敢指使家族部曲奴隶杀人越过,私造钱币。
徐子瞻与刘释之亦将调查过程,说与他们。月前,徐子瞻请岭表侠士焦成进入始兴郡,协助刘释之属吏与武士调查岭表私造钱币一事。那焦成侠士是岭北衡州豪强,轻财重义,广有侠名,家中养的江湖人士无数。焦成受徐子瞻所托,进入岭南始兴后,得一关键人物。此人是杜氏岭表冶炼产业的一位调炼匠奴。
这人本是百工户,家族传下来一手绝佳的调配手艺,长于百炼钢、生熟铁、亦善于金银铜合金冶炼。此匠人青年时代叛逆家族,浪迹江湖。机缘巧合下,焦成对其有救命之恩,亦曾养于山庄。这匠人青年时代就已显露极高冶炼天赋,曾指导焦氏小型熔炉冶炼出熟铁合金。所打造的刀剑兵器,锋利无比,数年不减锋芒。焦成本欲资助其留在衡州开设熔炉。但那时,这匠人在衡州生活数年,一是怀念故里亲人,二是技术遇到瓶颈,不得突破,需求助家中前辈。遂请辞回归广州高要家乡,此后便音信全无。
直到数年后,有岭南侠士投奔焦氏山庄,恰是高要人。方听说这匠人回乡里不久后,其父便去世了,他与兄长继承了父亲的一个小型冶炼坊,奉养老母。待守孝期满后,也娶妻生子。本是平常工户生活。但突有一日,飞来横祸,有强人闯入其家,抢劫了家中全部的钱财金器,杀光了他满门,烧光了他家宅院工坊。只他恰好那日去往了郡城,躲过了这场大灾。此大难过后,听说这匠人有些疯魔了。高要郡的杜氏怜他才能身世,收买了他的身籍。
因这缘故,焦成到始兴后,便先多方联络寻找打听他下落,终知这匠人就在曲江。这匠人投身杜氏门下为工奴后,除了日夜钻研冶炼合金,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问。因其技艺精湛,凡生铁等寻常金属,经他手于某火候或加土、或加碳、或加铅,竟可得精炼合金。便是他极力教授学徒,但此耳目手法的精准分寸,竟是言传不能达其意,众工匠无人能及。于是,他极被杜氏倚重。无论铸造何等金属器物,金材必出自他之手。
焦成虽与他早年结识,情义深厚,但其已经历生死大劫,早不愿参与纷争,遂并不透漏分豪杜氏信息。焦成无法,终于告知他数年前其家灭门惨案是杜氏指使。此事是焦成为打听他下落,派各方侠士往返于高要曲江等地之时,偶尔探得。因当日杀工匠家人之人中有一人是高要军府兵卒,这人与同伴受杜氏子侄指令灭工匠满门,毁其家园。后因别事被罚将受刖刑,这人不顾家族连坐,只自己逃出,改名换姓,亡命江湖。听闻岭北焦大侠托人寻找这工匠,想起旧事,为求焦氏庇护逃生,主动告知当年真相。
焦成听说此事后,觉此事对工匠残忍,遂有意隐而未告。直到不得不说时,方告之。那匠人听后,回想当年事发后前因后果,再想归于杜氏为奴后的见闻,终于全信,大恨大痛,誓要报此血海深仇。那工匠终对焦成与广州府属吏与刘释之武士等几人和盘托出所知全部真相。
原来,正是杜潜侄儿坐镇曲江,名义上打理岭表冶炼产业,实际上却是收罗亡命之徒为奴,于岭南岭北无恶不作。除了杀人越货外,便是指使部曲、工奴、奴隶私运铜铁,私造钱币。其收五铢、倾九陌轻钱,主要之处正是杜氏家族势力强大的广州高要、东官二郡以及粤北始兴郡三地。焦成等人亦从工匠口中得知铸钱工坊之具体方位,正是五岭深山中一坚固堡垒。
焦成知此事关重大,遂决定当夜就护送工匠与那犯罪逃卒出曲江,回番禺。然因那工匠有一宝剑,乃先父所铸,存于住地,他欲取回。焦成等去接那隐藏于妓馆的犯罪兵卒,于是,双方约定于曲江南墙某处海神庙见面。
随后,焦成等人先赶到海神庙,等待工匠汇合。不久,工匠背剑赶来,然而,却有十数强人尾随其后。这些强人个个武艺不凡,出手杀招,只欲致众人于死地。
焦成等侠士护工匠等突围攀登翻城云梯。然而那些强人出手狠辣,武器精良,人数众多。焦成与身边侠士虽武艺高强,拼死护卫,仍渐渐不能敌。最后,这场血战中,只有刘释之部曲武士带那犯罪兵卒逃出了曲江城。焦成与身边侠士均被强人杀死于曲江内城墙下。焦成临死前推那工匠上了城墙,然那工匠身中数枚短簇,翻越城墙后,体力不支,自绳上滑落,落地时已断了气。
刘释之武士带那兵卒,乔装改面,昼伏夜出,终于赶回了番禺。然而,此时证据已断,仅一犯罪逃逸的兵户贱卒,法理不能认其做佐证。而杜氏已察觉调查,心生警惕,估计再难取证。
述毕,徐子瞻自责道:“此事,释之只告知我一人。我却轻敌疏忽,致使证据断裂、友人殒命。”
刘释之道:“杜氏数次杀人,私造钱币,所犯大罪,国法难容,必以惩治。只是,事发地处江州始兴与广州高要。始兴龙蛇混杂,属江州治地。高要属兰氏、杜氏势力范围。我等以江湖力量调查,取证困难。还请晋南王授权、调兵,准我抓捕杜氏子侄,搜捕杜氏工坊。”
萧黯心内震惊,自此方知岭南大族之强悍悖逆,已超出他的想象。然而,他此时就算可以授权刘释之,但也同样无一兵一卒可调。因他这持节刺史,未有皇权所授领军将军职,没有军权。当前,首郡郡军之权在长史李渠家族之手,广州军权在督军兰储家族手里。李氏虽与杜氏有数代世仇,但其部曲不能轻信。兰氏与杜氏属亲族,本是一系。
徐子瞻亦知此时境况,故而未开口说此话,亦无策应对。在旁倾听良久的岑孙吾此时道:“岑某倒有一策,虽不能速定杜氏之罪,但可逼迫杜氏至险境。”徐子瞻眼内一亮,忙请他速说。
岑孙吾道:“因将近夏贡,这几****常梳理广州财税。若我料不差,此半岁广州财税收入将锐减。我之前只当是岭北轻钱流入之故,未想岭南竟也有这硕鼠。其实,这杜氏私造轻钱并非首家。南朝官制五铢出了台城,先就会被京辅大州收了大部,或炼化为铜器,或转制轻钱,无人敢管,亦无人敢举报至御前。其余足额五铢流通出京辅,亦会大部被荆州收购了去,同样私造器皿与轻钱消遁。皇子藩王带头如此,国财变成私财,百姓却财货受损。只是,杜氏确实胆大,一南疆豪强竟敢效仿皇子行大逆之事。既然这些人如此行事只为逐利二字,我们就断了这个犯罪的根本。这几日,我正谋划改革岭南财制,只未成熟。其一正是废止轻钱与五铢,或者至少打破轻钱与五铢同值之弊。此后,凡九陌钱、女钱、鹅眼钱,于广州必按实值兑换。此制一出,杜潜,只怕李渠等元老重臣都会反对。而若杜潜果然于工坊私造轻钱,他会怎样?”
徐子瞻接口道:“他会大量抛轻钱。”
岑孙吾点头道:“正是。”
刘释之道:“我可于始兴、高要、东官、甚至岭北衡州几地安察排布。定要就此盘查,捕获其家族部曲武士或掌事文士,再抓捕杜氏子侄。只是……”
岑孙吾道:“我知你缺人手。我也无兵,但我知有一人手中有精干兵士,可借来百人一用。”
“是谁?”刘释之问。萧黯与徐子瞻亦不知是谁。
“交州中山督尉陈霸先。”岑孙吾道,“此人有大义,我与他有旧。但我借不来其部曲,需晋南王亲笔手书才能成。”
萧黯思索,这杜氏家族且不说私造钱币,损国财,伤百姓,便是指使部曲奴隶数次杀人之罪,他也不能容。虽然此时他尚无大权,但仍会竭尽全力铲除这一方恶霸。于是同意岑孙吾筹谋财权新制。又亲笔书写信笺,盖好封印,命属吏递往交州中山郡陈霸先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