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走近,方知是误会,来者竟是晋南王府门下属吏。门下属吏向萧黯与徐子瞻行礼毕方道,猎场外有一青年士子立候求见,并无名帖,只说是晋南王京中旧友。萧黯心内蓦然一颤。
徐子瞻在旁笑道:“噢?难道是十五郎?说是随我之后就来,竟迟了整一年,看我怎么罚他。”
萧黯等便吩咐快请,三人也上马回程去迎。行到中途便与一轻车迎面相遇,车停后,有一青年走出。这青年一身朴素文缣袍,身量中等,四方脸,高颧骨,一双浓眉压着双目,目光深邃坚定,一如往昔。他并非高远朗,而是刘释之。
刘释之先向萧黯行了一个主臣之礼,萧黯答了一个友礼,忙扶起。刘释之又与徐子瞻互礼,然后方与岑孙吴互识见礼。
行礼间,刘释之左臂似行动不便,徐子瞻发现,便问他何故。刘释之只回避不答,徐子瞻也不再追问,只笑道:“还是你行动利落。不言不语就突然跑了来。”
刘释之道:“惭愧。我早在你上次回京就已打定主意追随而来。无奈家中官中总有诸事需要安排。是故不敢放言相约,实怕失约耳。”
徐子瞻笑道:“你这人就是牛心左性,谁要听这个。你为家中独子,令尊慈准你远仕并非易事。”
刘释之轻描淡写道:“无妨,忠孝难两全罢了。”
萧黯便道:“释之,我实愧对尔等。所以才至今未写信相邀。”
刘释之道:“郡王何出此言。您当日无职离京,为我等前途故,解我等王府之职,又推荐给岳阳王,实是仁至义尽。后来岳阳王待我等俱是不薄。只是,我已厌倦京中王府游弋玩乐、谈学论道之事,故才来这封疆求仕。只求以微学小德能致用于社稷实务。”
徐子瞻赞道:“好个相府刘郎!果然不与京中郎君同。你有这志向来到广州就对了!”
萧黯也道:“你愿继续助我理事,我求之不得。”
刘释之又道:“十五郎也有此志,可惜他不似我这般自由,家里官里有诸多事做不了主。去岁秋季,岳阳王亲自做媒,为十五郎订下婚姻。十五郎因双亲之命、岳阳王盛情,便已结婚。婚后,又辅佐岳阳王任东扬州府主簿。几辞不予后,也无可奈何。我临行前,他治席饯行,很是抑郁,只说无颜见您。”
萧黯忙道:“是我误了他,我明日就写信给他,让他安心辅佐岳阳王。我与岳阳王兄是手足兄弟,与他是朋友至交,实不该有此念。”
四人边慢行边谈论京广两地见闻。刘释知道:“岳阳王也有厌倦京中之意,只未有中意的空缺藩职,便只好韬光养晦。”
岑孙吴道:“岳阳王若有此意,便是心中已有中意藩地了,只是暂时还未如愿罢了。”
徐子瞻也笑道:“岳阳王若有属意之地,如愿也是早晚之事。老岑,你说是何处?”
岑孙吴道:“还用问,雍州是矣。当今圣上的龙兴之地啊!这雍州刺史也着实需要强者来坐。”
刘释之道:“岳阳王如今在京中是第一权王,若真能持节雍州,也定能为我大梁守住北门户。”
众人点头赞同,后又说到永安侯萧确,便又提及夏侯云重。
刘释之道:“去岁,夏侯云重送其妹去北地。沿途颇有见闻,说北地西魏在沔北边境上建了许多军镇。这些新兴军镇,移了大量军户屯田,所配武器装备也很是精良。”
岑孙吴便叹道:“这两年西魏在沔水以北活动越发频繁。而我雍州北境军镇已变成了村寨,军民躬耕难分了。十年前双方势均力敌时,边境还常有争端械斗。如今悬殊拉开,竟是秋毫不犯。此举深思令人体寒啊。”
徐子瞻看了萧黯一眼,萧黯的脸色惨白如纸。
徐子瞻便侧首问刘释之道:“夏侯云重什么时候去的北地?”
刘释之道:“去岁四月前后。”刘释之微有踌躇,终开口道:“听说……其妹在北地长乐寺皈依,后留在其外祖母家修行净土。夏侯云重十月前后方回京,回京不久就随永安侯去往京口督军去了。”
刘释之说完此话后,众人一时沉默。
恰在此时,又有门下来报,说别驾杜潜派其属官前来送媒牒。昨日州府事必,杜潜曾在王驾前提过,兰氏有一嫡女正值妙龄,才貌双全,欲献晋南王为侍女。此侍女之说是托词,实际是求婚。萧黯当时未置可否,没想到,这杜潜竟执着,正式送媒牒来了。
徐子瞻见萧黯不答,身为王府司马,便吩咐王府属吏道:“收了名帖,只说郡王必会考虑。”
王府属官得令便行,萧黯突然开口道:“请答复杜州相,就说我允了。”
岑孙吴惊讶,忙劝阻道:“晋南王,不可!兰氏求婚的可是王妃正妻之位,此为国仪,需要圣裁。再者,晋南王若联姻兰氏,便是对岭南大族势力做了亲后取舍。此举非同小可,还请您谨慎。”
“晋南王府需一位主母。”萧黯只这样说。
岑孙吴道:“王府联姻豪强,为妾常有,为妻无一。还请您联姻兰氏为妾,同时联姻李氏女,方可两全。”
萧黯却固执道:“我意已决,往台城递文疏吧。”
岑孙吴还要开口,徐子瞻却吩咐王府属官道:“就依晋南王之意,请王府录事拟文向台城递疏。”岑孙吴注目徐子瞻,神情疑惑。
两月后,京中回旨,未允兰氏为王妃,另指了京中门阀阳翟褚氏贵主为晋南王妃。奉旨订婚后不到一个月,十二岁的褚氏贵主突然染病辞世。褚氏贵主以王妃礼下葬南兰陵萧氏祖陵。于是晋南王府宗牒上,晋南王正妻便是这个晋南王本人从未见过的早殇的褚氏。兰氏女最终还是嫁进了晋南王府,但身份只是世妇,一个中等品级的王府侍妾。兰氏进府不久后,又有一位宁氏女嫁进王府,品级依然是世妇。自此,金符宫内院,有了有职女主位。
刘释之顺利就任广州决曹史,此虽非州辅相之职,然指掌广州法礼,实为实权要职。刘释之在京城时,就有刚毅不近人情之名,此番出任广州决曹史,更是不惧权贵,雷厉风行,执法严苛。不出两月,凡州府法礼之事,便非刘释之不能断。别驾州相杜潜几番欲整治刘释之,都因萧黯维护,徐子瞻等从旁协助而几番化解。
而刘释之对杜潜亦沉几观变,刘释之对上峰杜潜如此留意,并非出于私怨,亦非为了争权。此话要从当日刘释之入五岭说起。刘释之其实比自己预计到达番禺的时间整整迟了两个月。
刘释之此番进岭南,所走路线乃是东路乌迳道,此路乃古道。西路大庾岭云山道开通后,路况更好,沿途驿站更多,旅人多取道走大庾岭。但仍有部分旅人,宁愿走乌迳古道,虽路途更艰苦,却更快。
刘释之带着侍从翻越乌迳古道时,遭遇了土著劫匪,恰与当日晋南王旅队一样。刘释之侍从部曲受到重创,本人左臂也受了重伤,幸而两位侍从武士武艺高强,护卫他逃至山中密林。而后刘释之艰难穿越乌迳古道,抵达粤北江州始兴郡南雄城。
此路途惊魂之险,刘释之虽心中愤怒五岭属江州治地,国法之下,匪徒竟如此猖狂,但也只当是边疆未开化之地的土著俚僚之匪。
因左臂重伤,刘释之不得不在南雄停了几日,寻医问药。巧的是,刘释之在南雄街市遇一铁匠,那铁匠手臂有一龙眼大的黑色烙纹,那形状奇特,似钤锁。而这形状,刘释之恰在伤他手臂那土匪臂上见过,当时并未看得十分清。但遇到那铁匠后,记忆蓦然涌来,竟是十分相似。
刘释之不动声色,只命侍从武士默默跟随观察铁匠行迹。而后竟发现此匠人十分可疑。几次出入南雄铜铁商户,又与诸多身份不明之人交往。而这些人中,有数人手臂上都有那钤锁烙纹,似奴隶身份标识,只不知归属哪家姓氏。如此,顺藤摸瓜,终于在半月后,发现这些人竟将南雄铜铁铅运往五岭山中。此事着实诡异,刘释之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有江州豪族,指使奴隶抢劫旅人,此事当报禁省裁判。
刘释之身边两个侍从武士,曾于江湖中浪迹多年,甚是能干。一月间,竟查出了一些眉目,结果让刘释之大为震惊。原来这群人竟不仅是杀人越货,而是私造钱币。他们将五铢熔炼成铜,再将铜铁铅从新混合,铸造成九陌轻钱,流出岭南岭表。
杀人越货尚可是土著豪强或蛮族部落所为,但收购五铢、私造轻钱无论如何都不是寻常之辈能为,非皇亲国戚便是权臣望族。刘释之因此事事关重大,便定要查出真相。于是,他与侍从又在南雄盘亘了半个月,然而,只查到蛛丝马迹。那群人似与南雄城与曲江城几个冶炼工坊有些微关系,那冶炼工坊属岭南杜氏产业。但此证颇弱,因岭南杜氏家族产业庞大,岭南九州稍大些的私家冶炼工坊基本都属杜氏产业。即使旗下小型作坊与犯罪者有交道,亦不能说明其关系。
刘释之见以己之力再难以推进,只得放弃,先往番禺见晋南王。初见时,不知岑孙吾身份,故未敢言明。此后,刘释之心思严谨,证据未足之时,未敢轻易将罪名扣于杜氏。遂一直隐而未露,只派心腹属官于番禺、曲江、南雄几大城池,暗访调查。待稍有眉目之时,方先说与徐子瞻,后徐子瞻从中协助,调江湖侠士助力暗访。此岭南惊天大案,渐渐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