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自秦时起即是国之南疆后院。后南北战乱时期,岭南地区百越俚僚杂居,中原大族亦纷纷避难侨居,使岭南民情更为复杂。两百年间群雄并起,江南几朝对岭南不断征讨、分裂、重置,交广宁三大州始终是南朝后院。梁帝国圣主登基后,南疆终于迎来了五十年较为稳定的发展,农田得耕种,商渔繁荣,亦成为海南各国贸易集散之地。其中,又尤以广州最富庶强大,后来,又被分割治地,增设了康州、高州、新州、罗州四州,再会同交州、成州、石州、安州,共称为南疆九州。
南疆九州中,广州地处岭南岭表交通要道,依山傍海,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各国商船买卖繁盛,是南疆九州中最富庶、最强盛的大州。岭南最强盛者广州,在南朝仅属三品州,远落于扬徐,不能比荆雍,亦退于江湘。然而,其在岭南边陲九州,确是无可争议的领袖。历来广州治者,常常兼有节制南九州之权。
广州治下六郡,州治城位于番禺。番禺城始建于秦代,是岭南最古老的城池。其城墙上有秦砖、汉瓦,亦有魏蚌壳、晋岩石。在南朝时代,历经无数战乱沉浮,又经历晋、宋、齐、梁四朝数代城主修葺扩建,终成南疆最坚固、最庞大的城池。番禺城背靠白云山与粤北平原,左右有东、西、北三江,面朝南海,占尽地利之势。如今的番禺城,已不仅仅是广州一州都城,而是南疆九州,海南列国,都仰慕朝拜的大都会。
番禺城中心有一座首府,名为金符。是东吴时岭南领袖步骘所建。传说步骘请堪舆家相地选址,定此番禺城心处。发掘土地建基时,得现一赤金色奇石,其纹状若金符牌。步骘以为符瑞之兆,遂将此公府定名为金符。此后,金符府,经历粤地二百多年的海风瀑雨洗礼屹立不倒。其经历几朝换代,周围也扩建了许多富丽堂皇的台院,然历代岭南主君仍奉金符旧府为主院。
如今,广州刺史萧黯是皇孙王爵,金符府便成为金符宫。金符宫主殿群有三,分别为永宁、永定、永安。其中永宁大殿居中,永定观于右,永安阁居左,亦被称为东观西阁。三主殿群俱为外殿,是为广州州府所在。
新任广州刺史晋南王萧黯,更喜欢番禺城的另一个名字,羊城。那是民间百姓对番禺城的称呼。它源自上古一段传说。周朝时,广州灾荒,人民饥饿。有一天,南海上空来了五位骑着五色羊的神仙,把稻苗赠与这里,教授民众种植之法。最后,又将五只仙羊留下,庇佑这里五谷丰登,永无饥荒。当地民众感恩仙人,从此称呼此地为羊城。萧黯希望自己也能为羊城,为岭南,有所作为。
这一日,萧黯正于西阁看阅岭南文典。州府所在的金符宫,均以丹色及青色岩石铸建,四季寒冷如窖。广州四季,有三季酷暑炎热,金符宫正是避暑的好所在。只是萧黯自幼长于江东,习惯温暖,便觉金符宫内有些阴寒。此时,外面阳光正烈,室内的萧黯却于袍外尚着厚裎。
内侍主官河鼓来报说徐州相书信到。萧黯忙接过拆看,信上寥寥数字:本月望日将与龙山岑师共到羊城。落款徐。萧黯一笑。徐子瞻月前,向萧黯举荐岭表龙山隐士岑孙吴,又亲自去龙山游说其出山。看来游说成功,定了回城之期。
十五日清晨,萧黯剃须净面,沐浴更衣。而后轻装简行,只带一名护行武士,姓郑名宏生者,于城南石门外乘舟,沿着西江而行。行约五十里处,有一长亭码头,此正是走北江南下舟船歇脚之地。码头上,舟船往来不绝,萧黯便于长亭中安坐等待。其间,不断有过路旅人或船工到长亭里歇脚,便有布衣男女不避讳的与萧黯连席而坐。见郑宏生要出言,萧黯只示意阻止,不以为意。几位歇脚者都是西北部清远、高要两郡前往广州采买贩货者,见萧黯也是个和气布衣,便攀谈打听城中之事。萧黯在晋南时,也常与农人交谈,便温和的有问必答。几个外郡人见他见识广博,人又亲切,言谈间便更加亲热起来。萧黯也询问他们去岁收成如何,当地集肆买卖如何。
正说着闲话,不知何时,旁边多站了几个男人围观。萧黯侧首时,方见其中一人正是徐子瞻,正微笑的听他们交谈。徐子瞻旁边一人,布衣长衫,灰色短髭,身形清瘦,容颜干枯,然眉目清晰,气定神闲,也似凝神倾听良久。萧黯起身,众人这才行常礼,口中却并无称呼。众歇脚者见他们认识,便让座辞行了。
清瘦男人开口道:“晋南王,您让我无所乔装了。”
萧黯不解:“先生此话怎讲?”
清瘦男人道:“我本还想故作放诞傲慢,试试晋南王这位皇孙刺史,是不是真的有耐心对我这个北伧寒士礼贤下士。现在看来,真是矫情了。”
徐子瞻哈哈一笑道:“我早就说了嘛,你就是乔装成道士,晋南王也能识你。晋南王就是乔装成布衣,你也能识他。这就是君臣之缘。”
岑孙吴这才正式行礼拜见。萧黯忙回礼扶起。岑孙吴命随从摆上茶具,三人便在西江畔,长亭上饮香茗慢谈。
萧黯问:“听子瞻说,岑先生早年游历南北朝,为什么最后定居龙山?”
岑孙吴道:“西魏无栖身之地,东魏无名显之时。权衡之下,岭南无冻馁,可为我容身之地。”
萧黯道:“南朝十九大州,先生俱游历过?”
岑孙吴道:“十九大州,三十四小州,游历十之八九。”
萧黯道:“没有可为先生主君者?”
“并非是我不择主,而是无主愿择我。今日对您坦诚相告,我是北侨人,可也不是北侨。在南地,我无北侨白籍,亦无土著黄籍。而北地两国,也皆无我籍。岑孙吴不过是托名。至于我本家是谁,来日定当如实相告。晋南王,南朝五十三州,哪州刺史敢用无籍之人啊。”
“先生既然是托名,自不是求自家姓名荣显。那么你出仕是为什么?”
岑孙吴道:“您是皇室王爵,您出任刺史是为什么?
萧黯道:“我只望能造福一方,为南朝守一方安宁。”
岑孙吴道:“那么我的愿望就是,把一方七零八落的权炳收回来,交给愿安邦护民的明主。”
徐子瞻笑道:“广州有晋南王这样的州君,有岑先生这样的州官也算有福了。至于交州、定州,随它生死由天。”岑孙吴闻言一笑。
“我有资格救南朝吗?”萧黯终于问出了徐子瞻与岑孙吴都等待的话。
岑孙吴郑重道:“心中有想,便是匹夫也有资格;心中无想,便是太子也没有资格。”
萧黯道:“我没有叔父与兄长们的才能。如何为之?”
岑孙吴听他此问,便慢条斯理道来。
那么不如先说说南朝大患在何处?如今,东西两魏连年对战,动辄十几万水陆三军厮杀。南朝以为事不关己而悠闲笑看。却不想,东西两魏为何厮杀不断,那是因为两魏都有争土统一的野心。南朝总自豪于北朝对江南人物的羡慕,却不知这羡慕背后是****野心。如今天下,两魏胜败落定之日,就是南朝无宁日之时。双方多年的对战令北朝两国军力大涨。北朝的国财用来制造武器,囤积粮饷,南朝的国财用来建造寺庙,供养贵族。北朝的将军个个是带领数万大军身经百战的骁将,而南朝的将军是舞文弄墨的宗室子弟和门阀郎君。如此,北地武力强盛,南朝文化鼎盛。十年若有南北战事,南朝败局几定。病在内,虽膏肓不至速亡;患在外,若起便是亡国灭种的大祸。
南朝十九大州藩王州君,盛世时个个像柱国。可若逢国难,谁愿意倾力忠君护民?谁有实力对抗北朝?南北战争,首当其冲,东线是青豫二州,西线是荆雍之地。如今,青州刺史是皇孙南康王萧会理。南康王,持节青州,督下游北四州军政之事。年刚弱冠,博学多识,是宗室有学郎君。他在北四州,如同皇帝般,高高在上,不理俗务,不近俗臣。开馆讲学,广有德名。南朝学者甚多,北四州主君,平生所愿,竟也是个学者。正如南朝僧人十万,而皇帝平生所愿,是做其中一个僧人。豫州刺史韦君侯,其家风尚武,尚且可守中游江北无虞。但其非宗室,便是太子亲信,终难深植豫州。
再说西线,雍州刺史鄱阳王萧范,其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又目光短浅,坐拥雍州重地,却只想培植私人部曲和敛收私财。雍州早晚会易主。再说节度上游六州的荆州刺史庐陵王,庐陵王先治湘州,再治雍州,如今又接替湘东王持节荆州。荆湘雍重地,俱曾是庐陵王治下,上游俱委之于手。其治所江陵是仅此于建康的南朝第二大城市,南朝精英一半在建康,另一半就在江陵。而庐陵王其人,愚蠢狂妄,苛刻残忍,骄奢淫逸,是无人敢惹的霸王。前在雍州任上时,竟把雍州翻了过来,以致鄱阳王那样的庸人接任,当地官民竟觉其宽厚,对其感恩戴德。荆湘荆湘,半壁江山,竟是这样之人来守,国有何望。
战略大州已然如此,然腹地大州又当如何。湘州刺史河东王萧誉,洁身爱名,不越雷池一步,这也便是束缚湘州无所作为的原因。若是太平盛世,河东王便可做治理湘州富饶安定的守成之君。逢变数,河东王坐拥腹地,进难胜,退难守,终难以自处。江州刺史湘东王,广有盛名,皇帝与国人均寄予厚望。湘东王经营荆湘,督上游七州十数载,确实是有作为者。然而,他御下风格,颇似早年皇帝,要求极权与极忠。而他的治政风格,却似晚年皇帝,自己清心寡欲、却纵容豪强高官。南朝的富庶繁华在湘东王治下可看到,南朝的弊病在其治下亦全部可找到。
再说富庶的京辅大州,一品东扬、南徐。东扬州刺史尊兄岳阳王,素有大志,不敢多评。南徐州邵陵王萧纶,其人行事风格,天下无人不知,不必多评。此人若终身守在南徐州一地,便是南朝五十二州之福。再说天府之国益州,益州有山门天堑遮住门户,外力难攻,里面也难出。益州刺史武陵王是诸皇子中野心最外露者。可他是益州主君,便也就注定最大成也不过是偏安一隅。莫说对抗北朝,就是南朝纷争也与他无关了。南朝大州刺史只有这几位权重,其他便不值一提了。晋南王,您比他们如何?
萧黯道:“我自问个人修为与能力不如他们,可我想要做些他们不想做的事。”
岑孙吴道:“然!南朝五十三州,只有晋南王一人可做我主君。刚才说南朝大州,这大州中没有广州。广州位处三品末流。然而广州是南朝疆域面积排名第五的大州,是南朝所供赋税最高的州之一。因交州之乱也是军将兵户最多的州。是除了建康、江陵之外,外国使节最多的州。是士族门阀最少、土著豪强最多的州。这样在南朝举足轻重的大州,却被京城认为荒蛮之地,被荆雍江湘讥为南蛮。所以,广州怀有倾国之富却能躲过了倾国之争。晋南王,救南朝的希望就在岭南。坐南北渐就是图强之路。
“何为坐南北渐?”萧黯问。
岑孙吴道:“统一广州政权、财权、军权,再统一岭南。然后岭北有难终可救矣。”
萧黯问:“如何统一?”
岑孙吴道:“助农助商,改革官制,建立南军,改州郡税制。”
萧黯道:“若我中途被京中调任又如何?
岑孙吴道:“刺史四年任满,四年足矣。若终成事,四年后,您调去何方都是岭南无冕之王。”
徐子瞻击掌道:“四年足矣!我们拼这四年,定要在这南疆开辟一个新天地!”
萧黯沉吟良久,终道:“我愿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