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盛过后是秋之凉,建康三城却更加繁盛热闹。秋季是进贡朝圣之时,有南北各国前来通好献礼,有各大州向京中皇城上年供,有各郡封地向京中爵府奉上秋供。还有各地士人学子纷纷前来朝见心中的大学、先哲、诗仙、圣贤,或是任何一种前程的榜样人物。甚至还有北方的归人,他们来寻找血脉中割舍不断的关于汉晋荣华的故情。皇帝圣明感知众心,敕命在台城西建造士林馆,给百家学士一个论争之地,给四方才俊一个心灵归宿。到了腊月,士林馆终于建成。皇帝亲自登坛主讲《周易讲疏》,皇太子亲执讲卷,朝中大学名士云集聆听。由此,士林馆开始成为智慧传播的大乘之地,垂沐天下。建康城里,每天都有享誉四方的奇迹发生,每天都有载入史册的人物登场,却也有平凡之人隐于膏粱。
厌依然每日五更晨起,戴竹冠、着布衣,用土陶、进素斋。终日手不释卷,晚间诵经打坐,然后,空思入睡。每月,外行之地也无非是去士林馆听学,初一十五去敬妃处行礼,奉岳阳王召见拜礼一两次,去同泰寺拜依止师一次,其它交际基本为无。厌却万分享受这清闲读书的时光。只是心内偶尔也有波动之时。
入冬后,夏侯东府三公子夏侯云重果然递帖来拜,送来了两匹北驹。厌便把两匹北驹寄养在金华宫马厩。厌看到那两匹精神抖擞的北驹,置身于牛羊矮马的槽列中,真如鹤立鸡群,玉树立于草丛。他第一次想,若能有自己的宅院府第就好了。
十二月某一日,中书令朱异与厌的授业师散骑常侍贺琛在士林馆轮流讲皇帝所撰《尚书大义》。厌会同高远朗乘车前去聆听。到了士林馆停车院,天还未大亮,只见锦围暖车在蒙蒙天色中林列。看来虽天寒,来听课之人不在少数。果然到了前院便遇到了多位堂兄弟及其伴读从官。众人都是轻裘锦袍,怀抱手炉。厌一身朴素衣袍置身其中,颇为另类。众人不过淡淡互礼,便纷纷卸剑脱靴入室内。其他几位皇孙便有家奴躬身为家主穿好狐裘暖脚套。
这士林馆厅堂颇多,却首创以内廊相连,遂需脱靴穿行其中。冬日里,总有些寒冷。厌向来不在意这些,只穿着布袜走入。高远朗却见别家皇孙王子娇贵气盛,偏自家寒酸势微,心内便又有些不平。
两人来到养德堂,见已有人落座。养德堂并非授学专馆,而是讲学大堂,所以并无桌案,只有绵羊毛皮坐塌。厌便找了个中间角落位置落座。片刻后,堂中便坐满了人,都是宗室子弟与伴读郎君。看来今天讲课并没有对百官士人开放。突听外面有奴官唱礼,然后就见一位峨冠博带的霜发黄须长者和一位大袖翩翩的丰雅男子踱步进入室内,正是朱异与贺琛。众人纷纷起身行日常弟子礼。两位大学士也躬身答了一礼,方落座。贺琛先讲《虞夏书》、《商书》,然后是朱异主讲《周书》。
厌早把皇祖父的批注尚书烂熟于心,但仍有多处不解。而尚书的不解之处又多徘徊于大德大恶大是大非之间,偏不能问出。所以,当时学士都说,读尚书一知半解是正途,追根究底易误入歧途。贺琛似乎也深以为然,掠过争议之处,重讲皇帝批注之处。在座郎君多是家学深厚、心比天高的少年人,本也是怀着求知解惑的态度来听,可凝神专注半晌却发现并无多得。还幸亏贺琛仪态高雅、口才了得、再加上引经据典,方让众郎君耐性聆听。可等到朱异讲解周书之时,众郎君便意兴阑珊起来。此段乃尚书精华大义所在,虽然朱异高德广识,可实在耐不住他堪比念经的语调,众人便在下面各自自在了。
高远朗在厌耳边说,您看朱相那山羊胡子是越来越少了,他再捋几下,可就绝了。厌看着朱异仍然捋须长谈,完全陶醉在自己对皇帝批注的理解中,毫不理会听众反应。
高远朗未称呼朱异为先生,而是如朝官一般尊称为朱相。朱异青年时代就学名远播,经人推荐于圣驾前讲《易经》、《孝经》义理,皇帝大为赞赏。破例任其为太学博士,当时是为本朝最年轻的太学博士。后又拔擢其为中书省通事舍人、兼领门下省散骑常侍,得以侍立皇帝左右,辅佐理政。若说朱先生是以学识扬名南朝,那朱相便是以朝权倾天下。这天下,绝非虚夸,因朱异如今乃是中书省主官,所掌管之事,是朝廷机谋、朝仪国典、众国外交。北地两国与南北各藩国,就算不识南朝诸位王公,也定要识南朝外相朱异。
朱异此时坐在讲坛上形容干瘦,但精神气质却不逊于青年人。难怪民谣称呼皇帝是南极仙翁,朱相是从仙翁。朱异这从伴绝对是称职,皇帝所精他皆通,皇帝所好他亦喜,皇帝未语他先知,皇帝守戒他自律。若说贺琛讲读尚书还要体会圣意的话,那么朱异就算完全任性、信口开河也决不会离圣意半步。皇帝若是天人智慧,那么朱异无疑是最接近天人智慧的凡人。国中子弟,尤其是庶族新贵子弟,很多人敬崇他为榜样。高远朗为人别扭,嘴上学着门阀子弟贬视朝官的作派,私底下却模仿他练习左手行书。他此时望着朱异,心里还在希望有一天能像他一样左右手可同时行文,朝夕惕厉辅佐主君打理政务。可又想,朱异随从的主君是圣明皇帝,而他跟的主君是……。他侧首望了望厌聚精会神的脸,幽怨一叹。
堂内的日影从西长慢慢转到正中,再从正中向东偏斜。高远朗对厌耳语,您快看,贺师快入定了。确实,贺琛两书讲了一个时辰,朱异一书讲了两个多时辰。他便一直保持着低眉顺眼、微笑高雅的表情三个时辰,十足像个拈花入定的僧人。厌充耳不闻,毫无反应,呆若木鸡,双眼只望向讲坛。高远朗心内便叨念,真是有其师便有其徒。他不知,厌此时空看朱异嘴巴张合,却一字未听,他的心智还停留在一个时辰前的《周书?洪范》一节。
朱异终于囫囵讲完了尚书,众人起身行礼时都有疲惫,甚至包括贺琛。朱异却红光满面,边喝官奴呈上的润口茶,边还对贺琛喋喋不休说着新悟。众郎君边礼辞边对贺琛寄予同情。高远朗不无羡慕的对厌说,朱相真是口若悬河,思如泉涌呀。厌静立不答,高远朗便转头看他,却惊见他径直向讲坛走去。只草率一礼,便莽撞道:“学生不同意先生所讲帝注圣意。”
朱异受惊,瞪眼口吃道:“什,什么?哪,哪章?”众人亦惊。
高远朗万分不情愿的蹭上来陪站。安乐侯萧义理等几人本来已打算走出,听闻又收步回来闲看。
厌直答道:“洪范一节,九畴之七曰明用稽疑。皇上注义:圣法今落。”
贺琛毕竟有授业师之名,遂责道:“皇孙有疑惑便请问,不可对前辈先生无礼。”
朱异已经恢复常态,反摆手阻贺琛道:“老夫讲学最喜与听者交流,皇上太子也好,游僧老道也好,要不是俗职牵绊,最好也听听村野民声。皇孙请讲。”
说是这样说,只怕连太子尚尊为先生的朱异就是在紫阳宫讲学,也无人会当面置疑驳斥。
朱异这一请,几乎打消了厌酝酿了一个时辰的决心,他强自鼓起勇气开口道:“先生说皇上批注圣法今落,乃是感叹汉后诸朝轻视太常。遂本朝恢复圣法大道,复重太常寺,复以卜筮决策朝政民生。学生却认为皇上所注圣法今落,乃是感叹周后精解天意正法之人今朝已经散落了,所以难重以古法决今日天下。”
众人听他说完,意趣顿无,尚书百问,他问的偏是无足轻重之事,只怕朱异也是顺口解释。
朱异似乎也无甚意趣,只随口道:“圣法与知圣法之人当然是两解。若没有知圣法之人,魏晋宋齐以来,太常寺中太祝、太宰、太卜等职难道是虚名?”众人都笑。
厌却全不知已为笑柄,只道:“非虚名,但已是长于天文术数等今法,古法却只剩祭祀祷天。所以皇上才说圣法今落。”
朱异只得敷衍道:“就算不提上古河图洛书,也有《易经》传世。就算不说神使太常,圣贤中也有精于易经者。当今圣上便是。”
厌却说:“前圣说,善于易者不卜。易经在当世已是哲学经典,而非河图洛书。便是有河图洛书,周后也再无笃信之心。只怕,洪范之时已有置疑,否则也不会说: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曲礼》说,疑而筮之,则弗非也。后世,从楚灵王投龟诟天而呼,再到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通天圣法已是没落。今朝若再以曲解的天象预言为谶,甚至为策,便是刻舟求剑。”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因厌已逾矩。安乐侯萧会理已经露出轻视之色,先行走出。朱异也不再答,起身整理衣冠,对厌视而不见的走出。贺琛神色终于不那么高雅淡定了,厌毕竟名义是他的学生,他叹息一声也随步而去。
高远朗心内大恨不能阻止厌。文争怎样争都是雅事,臧否朝政何因由都是俗事、祸事。南朝朝野、官爵相来分明,前者掌俗权,后者身尊贵。所以当权尚书令,丞相相何敬容执掌朝权反被称为俗物,门阀大夫谢举无视皇帝封尚书令之职,拒不领受,反被敬赞。王公侯伯子男,既敬君父权威,又洁身自好,无职或职外,便言行不沾半点朝政俗事。便受朝职也是自持身份贵重散淡无为,便是有为也是为副业,似无心为之。南朝主流,丞相沉湎于政务被讽,士族趋于俗权被轻,而无职无爵的少年皇孙评及朝政,便真是不敬上,不自重,难御下,堕于末流。
厌却略沉思片刻,提步追随朱异脚步,高远朗阻拦不及,只得随去。朱、贺二人并未向前堂走去,反而走去北廊。厌赶上仍然求答。朱异却不停步,只慢慢说:“皇孙不如随我去明光堂亲问圣意。”说话时面色平和,但声音已是很冷淡。
贺琛却不想看到学生去明光堂众大学士面前出丑,遂说:“皇孙还是请回吧。”
厌却问:“圣驾此时在明光堂吗?”
贺琛道:“圣上午后在明光堂与众论《老子讲疏》。”
厌便不说话,只默然跟随在贺琛身后半步距离,看样子是定要跟随求解了。
高远朗心内虽急,但不便说话,只能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