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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东宫夏宴7

就在皇太子带众士起舞之时,一少年悄然而出,这便是不合时宜的厌。厌只想找个静室清歇至夜宴结束。东宫曲折,没多久厌就被几个内官接连指引得迷失了路途。正踌躇要不要返回玉台,突见小径上有两人相携自东向西而来。近了才看清是一位霜发老人,双眼似乎已盲,怀中却紧抱一苍色古琴。旁边角发童儿一手扶老人,一手掌灯。厌便向南回避,目送这老幼蹒跚行远,正要回身。突然意外见一名手执宫灯女孩孤身而行,女孩绿衫飘逸,可不正是夏侯氏。厌一时屏息,却见夏侯氏似是有意隐身,暗暗随行前面两人。厌看小径前头,布灯渐少,便想夏侯氏孤弱一人入幽暗深处,东宫夜宴又人杂,恐有危险。前方乃乐师去处,自不是内院,自己也去得,不如暗送三人,遂也跟随前行。厌未掌灯,磕磕绊绊曲折前行,来到一处高墙长廊,似乎已是东宫北外殿之间。

厌看最前方乐师不见了踪迹,似乎已转弯。前方夏侯氏微一踌躇,也转弯不见。厌忙急步而行,谁知刚出转角,即见夏侯氏驻步于一座高墙木门院外。厌忙退步隐身角落。心内顿觉处境尴尬,出去见礼不好,被夏侯氏发现更糟,若被巡查内侍发现更是难以解释。只好默默祷告最好再安送夏侯氏返回内宴,悄无人觉最好。

夏侯氏良久无声,厌正奇怪,就听到琴音响起,这乐声清扬悠远,似天外游来。厌不由自主向前迈步,见夏侯氏手抚墙面,垂首静立,琴音如烟般笼罩着她。突然,一声惊魂脆响,厌吓了一跳,接着,不停歇的琴音,似带着无穷怒意如瓢泼大雨般袭来。厌听这琴声纷乱嘈杂,只觉是噪音,不堪入耳。随后乐音更加激烈昂扬,已不是怒意,竟觉有杀意,似利箭离弦,似泰山压顶。直搅得厌惊心动魄、五脏俱翻。厌不堪其重,正打算退避。蓦然,琴声住了,厌松了一口气,心智如洗。随后,琴乐再度响起,却是哀凄凛冽之调,竟觉撕心裂肺。厌只觉头晕目眩,终于忍不住掩起双耳。那凄切的琴音却似魔音穿度而来,厌只好默念心经掩盖,那噪声终于远去了。等厌回神之时,赫然见夏侯氏已站在眼前,神情似有惊疑。厌忙放下掩耳双手,尴尬难言。夏侯氏却恢复自若神态,如厅堂相遇般,微微一礼,擦肩而过。厌呆立片刻后,无奈跟随。

两人一前一后前行,突听前方有多人脚步声。前方夏侯氏有意隐藏身姿,只快步走进最近院落,厌无法,也跟随避入院中。这院内是一处殿堂,两人走入之门乃是东侧角门,正门向南敞开。大殿内门也敞开着,里有灯光透出来。厌见夏侯氏吹灭宫灯,提步登上大殿。厌耳听脚步声似乎就在正门,不及细想,也只得躲入殿内。

进入大殿却见有神龛,再看上面供的是道教三清,原来竟是东宫道堂。厌便躬身对三清行礼。礼毕,才发现那灯光并非长明灯,而是烛火。紧接就闻脚步说话声竟似奔殿堂而来。忙走向堂后,见夏侯氏也立于后堂。夏侯氏并不看他,只屏息静立。厌心想若被发现,此情此景,大违常礼。只望莫连累夏侯氏。心内也因紧张狂跳起来.

殿堂灯光渐强,听声音似有数人。突听内侍官尖细声音响起:“从院里到殿内,不见一个内侍,就敢燃着蜡烛?”又问:“谁是这院的当值?”

一个年幼声音便应答。又怯声说:“今晚道堂长明灯破了,贺主官说今晚夜宴,殿堂不能暗,命先点上蜡烛。小奴刚刚就是去另一院催人换灯。”听那声音甚是恐惧。

话音刚落,就听两下脆响,想是那当值小内侍吃了两个巴掌。就听内官发怒骂人:“好个不要命的小崽子!贺主官就是你亲爹,也不能让你留蜡烛在空院子里烧着。琬琰殿大火,这才是几年的事。禁宫三千间房子都烧没了,烧死的内侍更是上百。这一朝,若因你疏忽,东宫也来场大火。造的孽业,你这贱种,几辈子当牛做马也赎不回来。”那小内侍哭了起来,却似不敢大声,只压抑呜咽着,更觉可怜。

又听那主官吩咐旁边内侍道:“回知贺主官,就说我的话,打死这不知死的东西。”

厌听此一惊,都说东宫刑罚最宽,这小内侍罪怎致死,难道是气话。随后就听到小内侍压着声音,惊恐哀求饶命,才知竟是真。

厌顿时心内大不忍,又回想起自己哀告之时,是何等绝望。便想不如走出说自己前来拜三清,再替小内侍求情。至少拖到明日再向大联堂兄说情,便可救他一命。主意已定,便稍整衣冠,就要走出。突然夏侯氏伸手抓住他衣袖一角,轻轻摇头。厌知她所虑,便示意,只说自己拜神。夏侯氏眼眸明亮安静的看着他,依然摇头,只不松手。此时,听外面小内侍似已被拖出,烛火亦被熄灭。听众人已然离步,又听关门之声。灯光渐渐远去,殿堂被遗忘在一片黑暗之中。

厌便不敢动,怕惊动旁边的夏侯氏。良久,听夏侯氏似乎在向外走去。片刻后,殿门那里传来推动声。厌也摸索走出,推门半晌后,两人都知,殿堂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厌轻声说:“你莫急,我去看后堂之门有没有锁住。”片刻后失望转回。

夏侯氏轻声说:“窗可从里间打开.”

厌便打开前窗,可窗台离地面足有数尺,就算打开,岂是人走的。

夏侯氏又说:“您去寻看可有蹬踏之物?”

厌惊奇,心想难道她竟然想翻窗离开,便去寻。可这是道堂,哪有桌案,片刻后,空手而归。

夏侯氏又说:“龛上的香炉您可搬得动?”

厌大惊失色,忙道:“踩踏神香,这怎么使得?”

夏侯氏轻声道:“谁敢踩踏?我是搬到眼前,然后跪求祷告,看神仙能不能帮我打开大门。”

厌想想,便如侍车奴般跪地,口中道:“不如你踩我背出去吧。”

这回轮到夏侯氏大惊失色,良久才道:“您是疯了吗,还是讥讽我非淑女?”

厌心内赤诚,哪有这想,忙起身赔礼。

夏侯氏便轻声道:“罢了,等明晨洒扫内侍前来,再出去吧。皇孙是君子,今晚之事,定不会半字吐露人前,是吗?”

厌忙答是。两人便再无话。

月光从打开的窗照进来,可见厌规矩坐于窗下这端,夏侯氏娴雅坐于窗下那端。两人礼仪端正,只可惜是在一个不合礼仪之地。

厌开口轻声说:“不知那内侍怎样了?”

夏侯氏道:“今晚应无事。”

厌一喜,顺口说:“真的?”

夏侯氏声音变冷淡道:“当然,否则我阻拦皇孙救人,岂不是连一点慈悲恻隐之心都没有了吗?”

厌便悔言语造次,忙赔礼解释。

夏侯氏不再答话。两人静默。

过一会儿,厌又问:“你困阻这里,内院人便寻不见,可会有事?”

夏侯氏只答:“公主无问便无事。”

厌又说:“就怕宴后有人寻我,连累你。”

夏侯答:“东宫宴会向来通宵达旦。也应无事。”

厌便哦了一声。两人再度无话。

厌想起旧事,便问:“你常去寺庙吗?”

夏侯氏只敷衍道:“偶尔陪人去。”

厌又问:“贵府家风也笃信佛教吗?”

夏侯氏便答:“家祖母善信。”

厌又道:“你常读佛经吗?”

夏侯氏答:“不常读。”

“你常读什么书?”厌问。

“《女诫》而已。”

厌找话又问:“北地的马匹果真性烈如虎吗?”

夏侯氏答:“不记得了。”

厌见夏侯氏娴雅自重,似懒与他闲话,便也住口。两人又陷入沉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厌突然问道:“你信命吗?”

半晌,夏侯氏才答:“天命昭昭,善男信女,谁敢言不信。”

厌低落不语。夏侯氏终于主动开口,问道:“您呢?”

厌却答:“我不敢不信,怕渎神灵。也不敢信,因我命不祥。”

夏侯氏沉默,良久,方轻声说:“这样的话,您不该对外人道。命数未到,怎知吉凶?”

厌却说:“我从未对他人说过,既然我答应为你保守一事,你也为我保守一事,如何?”

夏侯氏只好答应。

厌便说道:“我自幼命就不详,总是累及亲人。我生身母亲早亡,我教养娘因我之过被缢死。也许我父皇、我长兄之死,冥冥之中,也与我有因果。也许我果真生带前业,犯下先罪,所以才得恶命。我不知道,也堪不透,唯有严律自戒,修身守志,只望能稍洗罪孽。”

夏侯氏也许根本未料竟能听到这样一番话,听完沉默良久,才道:“我也告诉您一些从未对他人说过之事。”

厌便凝神看她。

月下的夏侯氏微微一笑,道:“我不信命运。”说话时,眼眸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看着厌。

厌不解的说:“那你刚才说……”

夏侯氏笑道:“那是谎话喽。”

厌瞠目道:“说慌?为什么?”

夏侯氏又是一笑,道:“说谎有什么新奇。您对说谎惊奇才是真新奇。国中越是盛名君子淑女,便越是谎言多。为从俗,为自重,为名誉尔。说上几十年,伪君子也就变成真君子了。”

厌说:“你刚才说言都是谎话?”

夏侯氏笑道:“十之八九。不过,从此刻起,厌皇孙,我对您说真话。”

厌奇道:“你为什么叫我厌皇孙?”

夏侯氏笑道:“怎么?您的乳名叫不得?

厌忙道:“你就这样称呼好了。我的乳名是提醒我,若德行有失,天厌之。”

夏侯氏却笑说:“圣人失德,才有天谴。厌皇孙以圣人标准自律,高志可敬。我却只当是,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可惜我名,却无典可察。”

厌终于笑说:“你在《诗》中啊。绿兮衣兮,凄其以风。”

夏侯氏却道:“此诗凄切,我不喜欢。我名笼华,笼罩的笼,光华的华,非绿衣。”

厌忙又赔礼,又道:“不敢直呼你名。”

夏侯氏微笑说:“我乳名本叫阿笼,是北地胡语中常见之名。意思是一种北地乡间常见的鸟雀。我外祖母为我取这乳名,可能是希望我也能像北地无数个阿笼一样,无忧无虑,安然长命吧。可我祖母嫌这名字粗白,母亲便填了一华字,读来总还勉强不太像北儿。”

厌便称呼笼华,笼华微笑施一答礼。

厌又迟疑问:“你在北地……”

笼华笑道:“我三岁时,被祖母赶去北地。在外祖母家直长到六岁方回。”又笑看厌说:“我知道您要问什么,索性都告诉您。外祖母家有偌大马场,良马上千。那里的马比咱们江南的马高出整个马腹。不过我幼时所骑的马都是儿马,却和咱们京城的果马差不多高。北地的马性情虽然暴烈,但若认作主人便温顺万分,自可骑乘驰骋。”

厌惊讶的说:“骑马游荡,在江南向来被主流正礼所不许。”

笼华道:“不就是因为圣人言,驰骋游猎,令人心发狂吗。可圣人还有五色无音五味奇货之说,怎么没见废止?今晚夜宴只怕无所不求之极呢。”

厌听她之意,遂问:“你难道现在还想骑马驰骋不成?”

笼华便不语,稍后,才说:“我回京第二年,外祖家就派人把我自幼骑乘的马送来了,还多送了十几匹。祖母震怒,命都送到雍州故里去。我和我三兄长哭求一晚,兄长还为此病了一场,祖母这才同意存养在京郊庄园。我偶尔会偷去京郊,兄长帮我看着人,我就偷偷骑上驰骋。那感觉就像庄子所说,仙人御风飞行,凡夫都在脚下。我三兄长更是骑术了得,连永安侯都算在内,我敢说在京中无人能和他比。”

厌虽觉惊世骇俗,但听她口中满是骄傲自豪之色,竟也一时忘了是非,起了羡慕之心。

笼华突然道:“厌皇孙,我让三兄长送您两匹北驹,您可敢要?”

厌马上说:“有何不敢!”

笼华立即笑道:“好!我兄长如今陪永安侯随邵陵王在京口任上,过两个月就会回京。到时,就让他亲送您府上。”厌忙行谢礼。

又道:“你们兄妹这样的风格,京中却无人风传,也算一奇。”

笼华冷笑道:“若论家祖母可有什么慈念造福于我,便是那虚荣爱名之心。”

厌惊讶道:“你怎敢这样说长辈,岂不是忤逆?”

笼华却说:“父慈子便孝,兄友弟才恭。长辈若有可敬可爱之处,我自然敬爱,若无,我口中仍敬爱,心中却难讲。”

厌说:“长辈毕竟是长辈。”

笼华反唇相讥道:“那长辈做贼,你也跟去做贼众?”

厌不能答,听其言狂悖,却觉新奇。

厌又问:“你果真不信命?连皇上、皇太子这样的人都会卜卦问天。”

笼华却道:“皇上是至高至慧的圣贤。可这世界渺茫广大,越是位尊越不能接受不可控之事,越是智慧越不能接受不解之谜。若穷其心志求解无果,定会心有恐惧。这才把一切归因于神灵的力量,便有了命运之说。所以,命运本来就是不可知,不可解,又怎么可信呢,不过是各慰其心罢了。所以,吉便信,不吉便不信。”

厌却不太认同她这一番言论,只说:“可世上确实有实现的预言,有言之凿凿的谶语。”

笼华却笑道:“你去翻世间实现的预言,十之八九是事已出,再回翻预言应和。那预言每天有千个僧人道士说上三万六千条,总会有一条碰巧应验,被后人翻出做谶的。至于说言之凿凿。我只说,我就算相信佛法,也不相信比丘;就算相信道法,也不相信道士。真大悟之人,便不该做这等事。若做下了,便是一知半解之人。一知半解的话,如何信得?”

厌心里突然像被打开一道门,直觉笼华之话可笑,再品,还是很可笑,索性大笑。两人便都笑。若有神佛在上,也定会宽容他们年少轻狂,当得无法无天。

厌又问:“那你常读的书定也不是《女诫》了?”

笼华笑道:“这就难答,不如你问我未读过什么书。”

厌笑道:“我才不信你什么书都读过。”

笼华便笑:“外祖家藏书丰富,有北地百家书、前朝野史、隐家杂文,都是南地少见;而京中家祖父好兵法奇术,家祖母好正统经典;家伯父、父亲又偏喜附庸风雅。所以,我全有涉猎,虽说都很肤浅,但骗人耳目也还过得。”

厌忙问:“那你定也读过《山海经》、《穆天子传》。”

笼华笑道:“原来您喜欢这类仙幻游记。我读过。还有《列仙传》《白泽图》《夏鼎志》。可惜,我不是这一类出尘的人物,入目不如心,如今只《列子》稍熟悉些。”

厌说:“《山海经》中的世界,有广阔的四洲,无边的四海,有缥缈的仙山,有数不清的神兽、神鸟、仙草。那世界多纯净,多奇妙,多令人神往啊。”

笼华笑道:“难道您的志向是……做周穆王,率领七萃之士﹐驾上赤骥骏马﹐游遍群山,直到西天瑶池﹐再与西王母共饮仙露。”

厌在黑暗中脸红了,只笑说:“我自问没有仙缘,哪敢自比穆天子。若有生之年,能如谢公般亲身登山临望,已是足矣。”

笼华笑道:“如谢公般游历何等容易。前缘未知,您这样的天资心境,也许真能顿悟大道,仙游四方,胜过穆天子也未可知。”

厌笑道:“我若升仙,必到你家门问候。”

笼华忙道:“不必了,我是好龙叶公。您若下凡,只会吓杀我。”厌大笑。

笼华又道:“那我也知您喜欢哪类诗歌了。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

厌接口念道:“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晖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念完,笑道:“原来你也喜欢谢公之诗。”

笼华却一笑,只道:“也许。喜欢那句: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厌又意外,低声说:“谢公这话定是忘情失言了,也算是他德才的瑕疵。”

笼华笑道:“以今朝君子标准评前朝狂士,对他也是不公。”

厌笑着点头说:“这话是。我还以为京中人人都认为康乐公的诗,是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呢。”

笼华笑道:“确实几乎如此。下次您若在众人前引谢公诗句,最好想出辩语,驳众人口舌。”

厌说:“何必辩争,各有所好罢了。我觉宫廷诗歌华丽鲜艳,也很好啊。”

笼华道:“你不为自己好恶争辩,怎树立名望?怎让人敬重?我却觉最无聊无味、无病呻吟的便是宫廷诗歌了。”

厌笑道:“你在东宫嫌恶宫体诗,难道要舌战群儒?”

笼华笑道:“我是女子嘛,自然不主辩争,而主娴淑静守。我循规蹈矩,人前当然不能留下话柄。”

厌好奇道:“你背反本性,不觉忍得辛苦?”

笼华笑道:“听人敬赞,大有成就,怎谈辛苦?再说,我还有常山、小何私下相谈,便两全其美了。”

厌又觉奇特又觉好笑。

便笑说:“你不喜游记,怎会喜欢谢公诗?”

笼华笑说:“我没有说喜欢嘛。”

厌奇问:“那你喜欢谁家诗风?”

笼华便说:“你猜?”

厌说:“晋宋玄诗?”

笼华说:“晦涩无物。”

厌又说:“乐府民歌?

笼华说:“大俗无志。”

厌说:“边塞诗歌?”

笼华说:“虚情假意”

厌说:“离骚楚赋?”

笼华说:“满篇怨气。”

厌说:“那只有汉魏诗赋了?”

笼华道:“其中小类。”

厌笑说:“我早该猜到,原来是建安诗歌。”

笼华还道:“其中小类。”

厌说:“那必是东阿王的诗歌了。”

笼华却笑摇头说:“曹子建的诗歌是好,可惜前半生是斗鸡走马,后半生是颓丧凄凉。我心中只有曹公的诗篇,是大豪阔,大壮美,我之大爱。”

厌说:“曹公诗也多有哀叹。”

笼华道:“哀叹也非自怨自哀,而是人主哀叹众生。是大慈悲,大气度,悲壮得令我神往。”

厌叹说:“曹公多有恶评,竟得你如此推崇。”

笼华道:“不管杂评,只看青史,便是我心中起自草莽、奋力拼争的英雄。”

厌叹道:“英雄只见青史,青史为尊者讳,便创造出英雄。”

笼华笑道:“当世也有英雄。”

“是谁?”

“您祖父啊。”

“我从未将皇祖父和英雄二字相连。”

“匡扶倾斜江山,奠基南朝帝国,改变众生命运,怎不能当得英雄?”

“我只见皇祖父慈悲、智慧、道德,未见武功霸业。”

“怎么没有?几年前过江北伐,横扫北地,收回北四洲,几乎倾覆北地王国,不是英雄业迹吗?”

“我却听说皇族父当时总是祷天自省,不该掀起兵祸,涂炭两岸生灵。”

笼华低声叹道:“就是如此,所以才得而又失。英雄苍老,变成圣贤了。”

“以杀戮成就霸业,以人命换取土地,做英雄也不是好事。”

“做什么是好事?”笼华问。

厌支吾答道:“以道德律己,以善念治下,以慈悲护众生。我觉老子所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应该是……英雄不死……大盗不止。”

笼华笑道:“您说得有理,何必气弱?只是世间真圣贤太少,虚名圣贤太多。真英雄太少,伪装成君子的枭雄太多。所以您和老子是一样的心。”

厌又笑,只说,谁敢自比老子。

笼华也笑,又叹道:“我心中还敬爱一人,就是我祖父。可惜我伯父、父亲只继承祖父风貌,志向却南辕北辙,可惜我不是男儿。”

厌说:“京中夏侯氏不多,贵祖父是不是丰城襄公?”

见笼华点头,又说:“襄公之名,京中无人不敬。”

笼华笑道:“说来,若不是您祖父有志北伐,我祖父便不会挂帅出征,便也不会结识我外祖父,我母亲便不会嫁来南地,便不会有我。这若是命运,那么命运原来就是因果而已。人为创造前因,人为掌控结果,有什么可惧的?”

厌又笑,又道:“我记得襄公故去已有多年,你还记得他吗?”

“就是我三岁那年,我不记得什么,都是听父亲、母亲,兄长说起。”笼华忆起祖父,语气已是低落。

厌忙提别话:“你与三兄长感情很是和睦,是吗?”

笼华方又兴起到:“是啊,除了外祖母和母亲,我最亲爱之人就是兄长了。家族中诸位兄弟姐妹,就他敢顶撞祖母。所以,除我之外,祖母大概最不喜欢就是他。不过,三兄长同我一样,才不把她放在心上呢。我还记得,我刚从北地回来那年,那时我还没学会伪装淑女。家中堂姐学我北地口音,我便把她的头发扯乱。”

听厌发出惊奇之叹,又说:“她也不是什么淑女,把我的脸都抓花了。可最后祖母却只罚我跪家祠。那时已是初冬,家祠冷得很。我兄长那时也不过十来岁,偷偷来陪我,便拆了几块家祠的木案,生起火来。谁知差点引起大火。祖母要罚他之时,他就装病。家里人也辨不出真假,倒把祖母气得真的大病一场。”

厌又笑又奇。

笼华又道:“我兄长表字云重。送马之时,他自会递帖见您。您莫和他提起今晚之事,只称泛泛之交而已。”厌应允。

厌又问:“如今你如此珍重淑女之名,可是也因你祖母严训教导?”

笼华道:“非也,一为母亲争气,二为和祖母相斗。她责我本性粗劣,我偏娴静优雅。她责我北地民女,我偏做成南地淑女。她挑剔我言行举止,我偏一丝错不出。她占理,我也占理;她知礼,我更多礼;她引经据典责我,我便引经据典驳她。所以,如今,有人赞我们祖慈孙孝,堪称门风典范。还有人竟称我有她当年风格。我心内笑杀,因我知她心内气杀。”

厌瞠目,良久才叹:“天下竟有这样祖孙。”

笼华笑道:“与她相斗,其乐无穷哉。”

厌忍不住又笑。

笼华讲起幼时故事,趣味横生,厌如听异国奇闻,边听边笑。

不觉间,夜已阑珊,天色朦胧,晨曦将至。不久,就听有洒扫内侍前来开门。两人终从后堂门走出。厌见笼华端立院中,凝神呼吸,方转身施礼请辞。神态端庄宁静,竟与前时判若两人。厌一时无措,便说:“天还未亮,不如我送你回内院仪门,再去往前殿。”

笼华神态淡然道:“多谢皇孙,不敢扰驾,告辞。”厌只得回礼。眼见笼华迈步离开,心内若有所失。

笼华未行几步,又回身看他,轻声说:“厌皇孙,您若遭遇内侍,莫惊慌失色,只理直气壮问路便是。内侍便知您是赴宴刚回,必不敢造次。”说完一笑,转身离去。

王字厌只觉她的笑容似乎让晨曦提前到来,呆立良久,方转身轻步向前院走去。

东宫夏宴,果然直到天亮方结束,主宾尽兴而归。皇太子命徐陵等名士整理当夜所作诗歌,再集撰收录当世最杰出宫廷词曲、长短诗行、乐府民歌,编为总集,名《玉台新咏》。国人称赞,前有《文选》,后有《新咏》,实是天下两大文墨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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