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湘东王萧绎身旁有多年跟随的老内侍,名钱通者,见郡王抑郁难舒,便进言道,晋南王不重夫人为质,想是因为日久情淡,何不画一副画像,送往建康。使晋南王见其容貌,忆起情份,许能牵制几分。萧绎心中无所想,也便姑且一试。
几日后,老内侍钱通趁无人时,又对湘东王道,那晋南夫人被囚于地底水牢,如今已人不人鬼不鬼,画像难成。老奴想着,不如索性将她迁往王宫内院,让人好生服侍,待其恢复些模样再画。可让晋南多些留恋,也自会感念殿下。湘东王萧绎也便然其言,随其去办。
这内侍钱通便将晋南王夫人夏侯氏迁往莫还宫西北湘东苑角落处,一无人去得的内院中,又安排了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宫人服侍。这夏侯氏在地底水牢中被关了一载,已双目失明,鬓发花白,一身疥疮,形同枯骨。想那地底水牢,莫说是妇人,便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与博学多识的郎君,也熬不过半载,非疯即死。她竟还活着也是奇迹。这夏侯氏被好药好饭的调理了一月,稍能看了些。钱通便带了画师进了监院,那画师身形高长,只低眉顺眼跟在钱通身侧。
钱通命跟随的两个内侍守在院外,自己一人带着画师,向守门禁军出示通行牌后,进往监院。老宫人早已受钱通命令,将夏侯氏打扮一新,扶她坐于堂中座上。画师便在案上铺好纸张,调好彩墨。钱通便吩咐画师:“七分美貌,三分沧桑,十分真实,你可听懂?”那画师俯身垂首唯唯称诺。钱通遂带两宫人出了堂屋,只在院中等候。
那画师站起来,走至夏侯氏面前,夏侯氏只双目空洞,瞪视着前方不知何处。
“阿笼……”那画师轻声唤她。
夏侯氏身体一震,伸出双手,摸那画师脸庞良久,微笑道,“兄长,你以卖画艺为生了吗?”
夏侯云重泪如雨下,打湿夏侯笼华的双手。夏侯笼华用残缺的手掌为他拭泪,只道:“我兄长云重宁愿流血,从不流泪。”
夏侯云重捧着笼华双手,压抑着哭泣,身体颤抖,不能言。
良久,夏侯云重方平复道:“我已贿了钱通,我定救你出去。你一定好好养身体。”又问:“你可听说家里事了?”笼华点头。
夏侯云重忙道:“小弟蓬越在我身边,如今已经十六岁了。聪明骁勇,比我还强。”
笼华勉强微笑道:“真好,蓬越小弟竟这样出息了。”言毕,笼华已历经生死煎熬的心志终于崩溃,泪水决堤般滚落。
夏侯云重忙为她拭泪道,“我如今所交只有钱通一人。那两个老宫人,还不是我直接交道之人。你且防备些。我今日还是要为你画像。此像非一日能成,我会常来。来日方长,我定救你出去。”
笼华忙拭泪敛容,努力恢复常色。夏侯云重亦平静心境,执笔沾墨,双眼看她容貌,手中描摹,心中痛如刀绞,这实是天底下最残忍之事。
夏侯云重今日画毕,还是由钱通带出去。左右无人之时,夏侯云重对那钱通道:“多谢内官在湘东王前进言,救舍妹出牢。只是莫忘前诺,吾妹出江陵,方是你我盟誓解约之时。”
“夏侯将军,您放心。你我盟誓,杂家记得。您那两车金饼放我府里,也时时提醒着我呢。只是,当日咱们有言再先,顺水人情我可做,违抗郡王之事我绝不做。”
夏侯云重笑道:“这是自然,莫说你不做,我也万不敢做。只望湘东王早看破吾妹是无用妇人,早弃之一旁。如今舍妹体弱,还望老内官,多加照顾。”
那钱通忙道,“这个自然,不劳吩咐。”
夏侯云重出了莫还宫,上了车,那车摇摇晃晃出了王城,车行进一西城偏僻小院。夏侯云重跳下车,自屋内换衣后,走另一门而出,行不多远,早另有车驾等在一旁。夏侯云重回到自家于江陵暗置的宅院后,立于庭院,遥望北方莫还宫阙。切齿恨道:“眇贼萧绎,我有生之年,必置你于死地!”
此时,湘东王萧绎所据荆州四面为敌。太清六年七月,自立为帝的武陵王萧纪,留子宜都王萧圆肃驻守CD自己亲率一万甲士出蜀,意图平天下。萧纪与太子萧圆照汇兵于隘口,随后引三万大军东下至西陵。建宁侯王琳率军对抗,在峡口两岸各修筑了两座高六丈城堡,又铸造跨江铁索,将长江航道拦断,又以巨石填江,只使蜀军难以逾越。双方遂在西陵对峙。
同时七月,湘东王萧绎遣使至建康。送晋南王萧黯夏侯夫人画像,言若晋南王退出建康江线,即遣质归还。萧黯收到笼华画像后,悬于内室,只见姿容宛如昨日,只发鬓染霜。萧黯手抚画像,无声痛哭,由此,恹恹成疾,不能自解。此后不久,晋南王就退出建康,前往广陵。王僧辩遂入建康。
晋南王退往广陵不久后,派人去接侄嫂。使者回城时,却带回了侄子萧栋兄弟三人游玩时,溺毙于宫禁湖中的消息。萧黯痛悔不听岑孙吾之言,当时就该带他们离京,深深自责。
而岑孙吾至广陵后,病况愈下。病榻上,将一截绳索放于匣内,亲自封好。命门下武士携往江陵亲手交给陈文鸾,说此物是晋南王送与夫人,请陈文鸾务必想法送达夫人手上。此意与当日夏侯笼华授意刘释之往说霜徵相同,均是请为自裁。岑府武士不辱使命,辗转将匣送至陈文鸾手。那时,陈文鸾已知夫人被拘于北苑。然而此时,湘东王已知夏侯氏对萧黯大有牵制,已派重兵看守。无论想何法,都不得交接。
不久,岑孙吾病难转圜,病逝于广陵。临终前嘱萧黯道,若事无可救,可降西魏。条件是,不屠城,南北百姓同法同制。
岑孙吾病逝后不久,晋南王再退往豫章。此前,晋南王与徐子瞻有过数次争吵,此时,晋南王待徐子瞻已不比从前,机位疏远冷淡。除公事外,私见时甚少。徐子瞻终于决定返回湘州,临行前,请见晋南王,终得私见。
萧黯对徐子瞻依然冷淡,只说了几句公事,徐子瞻亦应对冷淡。见无话可说,似该请行。
徐子瞻终道:“无情者必为奸恶,痴情者却为庸常,多情且能牺牲方是圣人,近神者。”
“我非圣贤。我不过是身具不善五毒的凡夫俗子。”萧黯只这样说。
徐子瞻冷笑:“人性劣根,五毒俱全方是真凡夫俗子。偏有国人,以后天教化,修行学习,试图驱除这五毒。除一毒,可为出众之人。除两毒,可为人杰。除三毒,可为豪杰。除四毒,是为当世英雄。当世英雄不常有,尚且身具一毒,也必将葬身于这一毒。只有除五毒者,方是圣贤。”
“我非圣贤。子瞻看错了。”
“我确实看错了。我竟未看出你的痴处。可笑我徐子瞻,亦有痴处。若我不改,也终将死在这一念之痴。人总看得透,却走不出。我只问你最后一句,心中还有我们当初的志向吗?”
“志向?哦,我记得。当日,我们立志匡扶社稷,创造新天地。正是你们的……我们的……志向,让我走到今日。如今,江南已平,社稷匡复。你们所期望的新天地终会来临。”
“你呢?”
“什么?”
“我们,所期望的新天地来临之时,你在何处。”
“我?不知道。理想国于我,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理想国度,不是谁期望就可得来,而是需要我辈双手创造。也许这过程中,我辈均需承受身心折磨,行常人不能行之事,忍常人不能忍,舍常人不能舍。是为大愚大智,大怯大勇,大奸大忠。”
“我只是庸常之人。子瞻,你不是。你出将入相,可为臣,亦可为君。天下之大,你可自取。”
徐子瞻大笑,长揖一礼,转身离去。走出殿外,已泪满衣襟。殿内萧黯亦泪落如雨。
徐子瞻返回衡湘后不久,陈霸先副帅亦是其侄陈昙蒨身旁一韩姓随军小吏,不知何故得罪晋南王。晋南王欲斩之,陈昙蒨拼命保全,开罪了晋南王。同被下狱治罪。后赖刘释之居中调节,晋南王终释放了小吏与陈昙蒨。但嫌隙由此生。后陈昙蒨亦不断鼓动陈霸先脱离晋南王投湘东王,陈霸先虽并未听从,只据守东扬州吴郡,但陈霸先部与豫章晋南王却已疏离了。
晋南王萧黯似乎对身边故友旧部的生离死别毫不在意,也不再上心诸事。终日要么诵读佛经,要么对么画像发呆。某一日,趁其外出礼佛,明德夫人宁谦玉亲手焚烧了画像。晋南王萧黯返回内室时,见画像已被烧毁,雷霆暴怒,举止若狂。
明德夫人跣足披发,面无惧色,大礼谏于王前:“妾宁肯殿下饮酒放纵,不想殿下于内室自苦。天下大事,妾居深闺并不知。却知殿下彼时有志,意气风发。此时丧志,消沉自苦。殿下终日念经,可念得过皇祖?若佛法有用,怎使皇祖被困。那画像是殿下魔怔,妾烧了它,只望去了殿下魔怔。便是有刑罚在身,妾甘愿领受。”
晋南王萧黯并未罚明德夫人,只遣送她与全部女眷返回岭南番禺。明德夫人将晋南王起居饮食诸细事一一嘱托于内侍河鼓后,含泪上车,返回岭南。明德夫人去后,晋南王萧黯并未恢复旧志,终日如行尸走肉般,浑噩度日。只对江陵往来使节之事上心。然而,便是晋南王全然退步,湘东王仍一再拖延遣质归。
太清六年,冬十一月,萧绎称帝于江陵,改元承圣,大赦天下。而此时,承圣皇帝所统御的天下已是千疮百孔,四面为敌。首先,北齐再度南下,攻打南豫州广陵与南兖州秦郡,不久,广陵北岸与南兖州均被北齐占据。幸而王僧辩保住了江线,卢奕守住了广陵城,使江南暂时无虞。
而在上游,建宁侯王琳同时应对北部岳阳王与西部江线武陵王,且兵船寡弱,亦渐渐落于下风。武陵王萧纪在岸上驻长垒,逐渐挣破王琳高堡长索。因西陵与江陵几日水路,湘东王萧绎心内大惧,遂急遣使去往西魏长安求援。援信求,若西魏出兵攻打萧纪,益州蜀地可尽献于西魏。于是,西魏太师宇文泰派三万大军南下。分兵六路,进入蜀地。
徐子瞻回湘州后,募集兵马粮草,攻打长沙郡。在攻下城池后,杀了萧绎所任湘州刺史,又出兵巴陵。萧绎无将可调,遂放出关押在江陵的侯景大将任约,委以高爵,重任其为帅,前往湘州平叛。徐子瞻所率衡湘兵与任约所率荆州兵于巴陵相持厮杀。湘东王萧绎又暗派使者至庐陵,许欧阳玮高爵及衡州刺史,游说其自后方出兵衡州,攻打徐子瞻后方。欧阳玮无动于衷,只驱逐湘东来使。后自豫章返回庐陵执政的刘释之带兵追上,斩杀来使。任约久攻巴陵不下,王僧辩与北齐江线战事稍缓后,便带兵回攻巴陵,与任约合兵攻打徐子瞻。
太清七年,亦是湘东王承圣两年,三月,徐子瞻兵败退回邵陵郡。五月,西魏大军入蜀攻城略地,只剩CD孤城被围。武陵王萧纪后退失据,粮草供给线亦断,军心大乱。七月,武陵王部兵卒哗变,杀了守将,叛逃王琳。王琳趁势攻破其堡垒无数。萧纪所部四散逃亡。萧纪王船所部无路可退,于江中突围东下。湘东王派游击将军樊猛截击,特意遣使告之,万勿生擒武陵。樊猛杀散萧纪护船,登上其御船,进入其内舱,持剑追杀萧纪。萧纪绕榻躲避,以黄金贿赂祈求见其兄长萧绎一面。樊猛因湘东早有令,便不许,砍杀了武陵王。后有其他将领俘获了太子萧圆照兄弟三人送去江陵。
萧绎暗怒,不愿见萧圆照兄弟,又不愿担杀亲之名,就派人暗示三人自尽。萧圆照等人却拒不自杀。后被萧绎投入地底水牢,兄弟三人不久死于水牢。萧圆照死前啃食自己手臂,已疯癫。八月,宜都王萧圆肃带着天正朝文武百官投降西魏,益州蜀地全境归于西魏。
同年八月,北齐皇帝高洋攻打契丹,契丹人大败,俘虏十万,缴获牧畜几百万头。高洋自此开征伐杀戮之门。先向北进攻突厥大胜,屠杀无数,俘虏亦有上万。后又向西北攻打山胡,男子十三以上皆斩,女子及儿童赏给各军为奴。后又攻打柔然,俘虏了三万多人,使柔然可汗父子为奴。高洋征伐四方,自得于暴力,常以虐杀为乐。
至太清七年,十二月,承圣皇帝萧绎于江陵四顾,西侧武陵王萧纪已命丧黄泉。北方岳阳王萧察止步于襄阳。晋南王萧黯退缩于豫章。南朝已无人敢与他争锋,自家已是名副其实的南朝皇帝。江陵文武百官亦作是想。
当时承圣皇帝的文武朝臣无非两类,一类是京中门阀,其中小部分是湘东王身边伴随多年的王府故人,大部分是建康之难后,投奔而来的京城故旧;另一类是地方豪强,多是湘东王历任湘州刺史、荆州刺史所集聚在身侧的能臣武将。
此时,两部分就定都在哪里,发生了争论。王褒等门阀系建议皇帝迁回旧都建康,再造南梁繁华。而掌握实权的地方荆湘豪强治臣却道,建康被屠戮已久,帝王之气已散。而江陵如日中天,正是新兴气象。而皇帝萧绎早心有所属,只愿留在江陵。
此时江陵确如日中天,然城池市井,村镇乡间,仍饿殍遍地,乞丐蚁聚。有寒门文人沦为乞丐,于江陵城中唱:哀哉,江南,土地分割,人民凋落。可笑,江南,帝都孤悬江北,皇帝坐井观天。那读过几日书的乞丐唱这反调,很快就被官吏兵卒拖走杀了。反贼当然可杀,然此时江南不可悲可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