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桑林
黄则拍马跑到了老人坐着的马车前，甩蹬下马请示道:“先生，殷子期和玉儿姑娘不见了，有人看见他们两个去桑林深处了，子期应该是去找她了。另外，我听到了羽箭破空的声音，我想...”
“山贼吗？”
黄则点点头，“正是。”
马车的车帘被撩了起来，一只枯瘦的手探了出来，紧接着是老人满是皱纹的脸。
黄则打量着这个被赵则文评价为极度危险的老人，发现他比自己前几天见到他的时候还要老，遍布皱纹的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黑色的老年斑也变的更多了。
“可能是山贼们发现了他们两个，所以才会放箭。既然已经发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想必他们会很快发起进攻，咱们还是早做准备为好。继续前进吧，我想他们两个可以赶得上来。”
老人说完之后就撂下车帘。
“先生...”
“既然他是染红了越河的人，还对付不了几个毛贼草寇吗？”老人的声音从车帘后传来。
黄则一惊，但是想到老人是修行者这一事实后又觉得没什么可诧异的了。
他点点头，“是，先生。”
黄则走后，越人头领走了过来。
“先生，王后想听听先生的意思。”越人头领微微低头，但是没有像周人那样下跪。他口中所说的王后自然是指三公主姬落月，头领是越人，所以在他的心目中姬落月还是越国的王后，即使越王勾云已经死了。
这一次车帘依然没有撩起，老人隔着帘子回答:“没有关系，请公主放宽心。”
“玉儿...是我们越国的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头领说道。
这句话看上去就是废话，勾玉儿是长公主这件事恐怕现在谁都知道，不过老人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头领透过车帘看到了老人的动作，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才转身去了后面的马车。
头领知道老人已经做出了承诺，长公主不会死，就因为老人点头了。
下一刻，一声尖啸响起，就像是兀鹫发现猎物时发出的哀鸣。
这是响箭，类似于战场上冲锋的号角，而在这里则代表着山贼们将要发起攻击。
...
...
川桑林深处，殷子期抬头看向天空，耳朵如猫般灵活地转动，若有所思。
“这是...”玉儿也听到了这声尖啸，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响箭，传自北陆草原的鸣哀鸟之箭。原本是用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冲锋前射出的箭，而在中原就变成了山贼们发起攻击的信号。”殷子期辨认着声音传出的方向，同时给玉儿解释道，“这也是为什么有的地方把山贼叫做响马的原因。山贼们已经开始冲锋了，而追赶咱们的人就会变少，这是机会。咱们或许可以先他们一步逃出川桑林，咱们两个人目标也更小些，逃出去的可能也更大。”
玉儿一怔，有些恼怒，“咱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殷子期看了眼玉儿，反问道:“那个老人不是修行者吗？”
玉儿不理解殷子期的逻辑，不解地问:“是修行者又能怎么样？即使是修行者面对集团式的冲锋也只有死路一条，你认为修行者就是不可战胜的吗？”
殷子期一愣，发现自己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在他看来，修行者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怎么能这样弱小呢？人数应该不会是威胁修行者的东西，难道说万人敌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玉儿一看就知道殷子期对修行一窍不通，耐心地解释道:“凡人以武功为基础，可以入修行之道。刚开始是洗髓，主要是用先天之气和血气强大自身的肉体，使自己的身体达到一个可以承载天地元气的程度。洗髓成功之后便是元极，这个阶段就是吸收天地元气入体，在体内形成真元，在识海形成念力，共分九重境界，所以又叫做元极九重天。元极九重天之后是天寂，顾名思义，这个时候修行者已经被天地感知，因此上天降下劫难，要寂灭于你，有三灾九劫，是修行者必要经历的劫难。如果你能成功的度过三灾九劫，那么恭喜你，你已经步入了大修行者的道路了，接下来是弘道。弘道一词出自儒家中的一句‘士不可以不弘毅，君不可以不闻道’，这一境界的修士才是真正懂得了天地间元气运行的规律，进而上升到了道德范畴，才算是真正的登堂入室。而先生现在才天寂境，远远不算是大修行者，还无法做到真正的万人敌。”
殷子期这时大脑接受的信息量有点大，稍微有些转不过来弯儿，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玉儿口中的“先生”是指坐马车的老人。
“按照你这么说老先生不见得可以挡得住山贼们，所以咱们应该回去帮忙？”
玉儿点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样啊...”
殷子期有些拿不定主意。若是以前殷子期肯定自己跑了，去他个公主什么的，和他殷子期有什么关系？公主大人可以因为大业而牺牲，而他从来没有这种精神，好死不如赖活着，真要是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长公主殿下，若是自己就这样走了的话这位长公主改怎么办呢？让她跟着自己逃走她肯定不干，而自己逃走这良心上又过不去...其实殷子期是担心这位越国长公主在之前为自己疗伤的时候下了什么巫术，对方会巫术，殷子期从心里往外觉得害怕，根本不敢就这样一走了之。
“巫术算是修行手段吗？”殷子期问道。
玉儿点点头，“我先前说修行者可以以武入道，当然不会只有这一种方法，巫术也可以算是修行一途。”
“那你算是什么阶段？元极还是天寂？”
玉儿叹了口气，“元极九重，我还没有入天寂。”
殷子期点点头，想了想说:“那个老头这么老了却只不过是天寂，你如此年纪就已经离天寂不远了，可算天才？”
玉儿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算。”
这句话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迟疑或犹豫，这是发自心底的话，是女孩强大自信的体现。若是别人来说的话不免让人感觉到狂妄，但是她说起来风轻云淡、没有一丝烟火气，只不过是陈述事实。
殷子期看着玉儿的眼睛，发现女孩清澈的眼睛就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天光云影，映出了世界万千，也映出了...自己。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左臂。
“你学过刀吧？”
殷子期把青牙扔了过去，“巫术应该会消耗元气吧？如果没有必要还是留着点吧。能用但就用刀。”
玉儿接过青牙，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学过刀？”
“你给我疗伤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手，掌心不是白皙光滑的，上面隐约可以看见刀茧。只有练过刀的人才会有那样的老茧，而且越国人多用刀。”
殷子期边说边把腰间挂着的长剑背在了背上，“青牙是把很锋利的刀，自己小心。好吧，我们杀回去。”
...
...
黑影闪过，停在了有血迹的地方。
这是一个黑衣人，全身黑衣青纱罩面，显得干净利落。
他弯下腰来看着地下的血迹，若有所思。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因为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你的脑袋就会被穿一个孔。”
黑衣人感觉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如刀般冰冷，与此同时点在他头上的尖锐物体更加让他心跳加速，冷汗立刻浸透了衣服。
他乖乖地举起了双手，因为他不是不要命。
“你们来了多少人？”
“你到底是谁...我...”
长剑洞穿了黑衣人的头颅，粘稠的血液混着脑浆流了出来，看上去十分恶心。
殷子期在黑衣人的身上抹去了血迹，然后收剑回鞘。然后他开始在黑衣人的身上翻找，看看有没有可以用的上的东西。他做起来十分熟练，以前在郓城时做的多了，手法干净利落。
“你已经杀了五个人了，全都是问了一句就杀了。”
“他们没有回答问题，再问下去是浪费时间。”
“你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的。”
“多杀几个总会问出来的。”
“先生和我说你是染红越河的少年，以前我还不信，不过看来果然不假。”玉儿站在很远的地方，有些嫌恶地看着这边，不知道是因为黑衣人的死相还是殷子期的动作。
沉默一会儿，殷子期说:“我杀的那些都是贼。”
“成者王侯败者贼。”
“在我们中原这句话不是这么理解的。”
“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谁教你的周文？实在多事。”
玉儿转身进入了密林，“我去前面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多事。”殷子期轻声说，不知道是在埋怨自己还是埋怨玉儿。
在郓城以南有一条越河，越河以南就是南越，而越河被一个叫做殷子期的少年染红了。
在南越的游匪们把殷子期称作殷红河，殷红就是血的颜色，河指的自然是越河，原本清澈的越河水，被他用南越游匪的血染成了红色。
东方鲁国桑海城有一位书圣大人，因为练书把家里清澈的池水染成了墨色，他在家里的池旁涮笔，久而久之池水被染成了墨色，成为了鼎鼎大名的墨池。
殷子期的红河在中原当然不能和书圣的墨池相比，但是在南方越国红河则更加为人所知。染红越河的少年，对于南越人来说就是魔鬼般的可怕存在。
十年来死在殷子期柴刀下的越人数不胜数，染红越河其实一点也不是夸张。边军以杀敌论军功，多年来殷子期杀得越人所换的军功之多是别人无法想象的，听说秦国有军功晋升制，殷子期的军功相必可以在秦国谋一个将军当当，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殷子期志不在此，他的梦想就是可以考进一家书院。修行，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事。
为了这个机会他可以再把越河染红一次，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一点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自己。
可是那个时候为什么还是解释了呢？
...
...
此刻，战斗已经打响！
黄则一记力劈华山斩开了一个黑衣人的头颅，随后挥刀横斩又砍掉了两个黑衣人的头颅。
贼人的血溅了黄则一身，整个人就像是被血洗过一样全都红了。他已经杀了不下三十人，可是那些黑衣贼人还是悍不畏死地往上冲来。
黄则无奈地后退，尽管自己和郓城士兵们已经被挤在了一个很小的范围内。他们本来应该在外围迎敌，而内围则由越人武士保护，可是随着黑衣人越来越多，黄则他们也顶不住了。他们只有十六人，而对方的人数是他们的十倍还多。
这种情况下想跑也跑不了，郓城士兵们只能浴血奋战，现在抱成团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
越人武士们很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们也冲了上来，与郓城士兵们肩并着肩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防护圈，手中的刀全都出鞘，把两辆马车围在当中。
黄则抹了把迸溅到脸上的血，回头看了一眼老人的马车。
马车的车帘并没有撩起，阻挡了黄则的目光把车内车外分成了两个世界。在里面那个世界中，老人盘坐在车上，闭目养神。
他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外面的喊杀声，面色如常，没有丝毫波动，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一样没有丝毫动静，如果不是有呼吸声传出就和死了没用区别。
但是在不容易看到的角落，一柄长剑在无声地颤动。
...
...
一个黑影迅速掠过树林，只留下了一道黑色的影子。
噗！
蒙着面的人头飞起，直直地掉在了地上。血慢了半拍才从无头的尸体上溅了出来，随后尸体才慢慢倒下。
一条漆黑色的线在尸体上面出现，正好是黑衣人脖子的高度。黑线上还粘着血，慢慢地滴了下来。
玉儿从旁边浮现出了身影，黑色的巫气包裹着她，让她在浓密的林中不被发现。她一抬手，化成黑线的巫气消失无踪。
“用刀杀人用剑杀人用巫术杀人都是一样的。你用巫术杀人和我用剑杀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玉儿抬头望去，发现殷子期正蹲在自己身旁的一棵树上，像一只猴子一样如履平地。
“我杀得是敌人。”玉儿说。
“越人对我来说就是敌人。”
玉儿望着他，说:“我就是越人。”
殷子期沉默，别过头去躲开了玉儿清澈的眼睛。
玉儿也不说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桑林阴翳，阳光透过层层桑叶的防护洒在了林间地面，变成了点点光斑在地上轻轻颤动，迎合着风的律动和树叶的响声。
玉儿看着她满是泥土的靴子，皱了皱眉。
而树上的殷子期的耳朵动了一下。
嗖！
羽箭破空而来。
玉儿并没有转过头去，她依然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靴子，眉头皱的更紧了。一道漆黑的巫气突兀地出现在玉儿身边的空中，光影变幻间变成了一支漆黑的箭。
黑箭破空而去，嗡的一声就仿佛是强劲的弩箭破空。
飞来的羽箭毫无悬念的被黑箭分成了两半，铁质的箭头被直接削断，两半的木杆无力地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一声闷哼从不远处的灌木中传出，一个黑衣人无力地倒在了血泊之中，头上插着一只锋芒利刃的匕首。
玉儿抬头看着树上的殷子期，有些惊讶他可以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扔出匕首并且命中目标。
“染红越河的少年，果然不简单。”玉儿冷冷地说。
殷子期从树上跳了下来，像是没有听见玉儿的话一样开始翻找无头尸体身上的东西。
“你不是敌人。”殷子期解开了黑衣人的衣服，说了这样一句话。
